北满的风带着水汽和寒意，与辽西的闷热截然不同。黄显声站在江边一处隐蔽的观察点，手里捏着那枚冰冷的、空荡荡的日制三八式步枪弹匣。金属的表面还沾着些许泥土，显然是刻意擦拭过，却又并非全新。那名苏联军官生硬的汉语询问，“猛虎啸聚”，“巢穴何在”，以及这枚看似无意遗落的弹匣，像几块破碎的拼图，在他脑中反复组合，却难以拼凑出完整的意图。
他不敢怠慢，立刻将情况连同自己的分析，用最隐秘的渠道发回了义县。他知道，夫人一定能读懂这其中的不寻常。
义县指挥部里，于凤至将黄显声的电文看了又看。她没有立刻召集张汉卿，而是独自一人走到院内那棵老槐树下。夜色已然降临，繁星点点，晚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吹拂着她额前的发丝。
“猛虎”指的是赵振华小队无疑。“屡伤猎户”自然是他们袭击鞍山等事迹。“巢穴何在”？苏联人想知道赵振华小队可能的藏身之处？他们想做什么？提供帮助？还是……另有所图？
那枚空弹匣，更是意味深长。空的，意味着没有子弹，是暗示缺乏补给？还是某种……“容器”，等待着被填满？三八式，日制武器。是暗示他们知道小队使用的是日式装备（部分来源于缴获），还是另有所指？
无数的可能性在于凤至脑海中翻腾。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剥开层层迷雾，寻找最核心的逻辑。苏联人主动打听一支中国敌后小队的下落，这本身就极不寻常。他们绝非出于同情或好奇。最大的可能，是他们想通过这支小队，验证什么，或者传递什么。
验证什么？验证这支小队是否真的存在，是否真有如此战斗力？验证辽西抗日力量在敌后的活动能力？
传递什么？传递他们“有能力”提供某些帮助的信号？毕竟，想知道“巢穴”，潜台词或许是“知道巢穴后，可以做点什么”。
那枚空弹匣……空的，需要填充。填充什么？信息？物资？还是……某种承诺？
于凤至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夜风灌入肺腑，让她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她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危险却又充满诱惑的接触。对方在试探，用极其隐晦的方式，伸出了一根触须。
她回到书房，铺开信纸，沉吟片刻，开始起草给黄显声的回电。措辞必须万分谨慎，既要回应对方的试探，又不能暴露任何己方的虚弱或核心机密。
“……山中猛虎，行踪飘忽，踏雪无痕，我等亦难觅其踪。然虎啸山林，猎户皆闻，当知其勇。承蒙关切，然猎虎之事，凶险异常，非有万全把握，不敢劳烦邻人。空椟无珠，徒留憾尔。”
电文用暗语表达了几层意思：赵振华小队目前行踪不明，我们自己也找不到；但我们知道他们的英勇事迹；感谢你们的关心，但营救或接触他们风险太大，我们不敢轻易劳动你们；空的弹匣没有意义，令人遗憾。
这既回应了对方的询问，也委婉地拒绝了对方可能提出的、涉及具体位置信息的“帮助”，同时点明了“空弹匣”的现状，暗示如果对方真有诚意，需要拿出更实质的东西。
发出电文后，于凤至的心并未放下。她知道，这只是新一轮微妙博弈的开始。对方会如何回应？是就此罢手，还是会有进一步的表示？这一切，都笼罩在未知的迷雾中。
与此同时，在辽西闷热的夏日里，老葛再次来到了那个废弃的碱厂。这一次，他带去的不是泛泛的交谈，而是一小袋白面和一壶烧刀子。他陪着看守厂子的胡老头，坐在破败的厂门口，就着夕阳，慢慢地喝。
胡老头的话匣子再次打开，从死去的儿子，骂到天杀的鬼子，又絮絮叨叨说起这厂子当年的风光，说起那些锈蚀的机器，哪个部件是他亲手调试的，哪个阀门最容易坏。
老葛默默地听着，不时给他斟满酒。直到月色初升，胡老头有了七八分醉意，老葛才仿佛不经意地指着厂房里一台看起来相对完整的、布满铁锈的罐体，叹道：“这大家伙，要是能转起来，哪怕一天出几斤土碱，也够咱们附近几个村洗衣裳用了，省得看鬼子的脸色买那又贵又掺假的货。”
胡老头醉眼朦胧地瞥了一眼，嗤笑一声：“转起来？说得轻巧！这大家伙……嗝……核心的那个搅拌轴，怕是早就锈死了……除非……除非有好的柴油，有工具……还得……还得有人敢弄……”
老葛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却不动声色：“柴油倒是能想法子搞点，工具咱也带了些。就是这技术……胡老爹，您是老把式，要不……您给指点指点？就当是给咱乡亲们谋点方便？”
胡老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看了老葛半晌，浑浊的眸子里闪烁着复杂的光，有怀念，有恐惧，还有一丝被酒精和话语撩拨起来的、微弱的光亮。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抓起酒壶，又灌了一大口，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这世道……弄这玩意……可是要掉脑袋的……”
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寂静的夜。老葛没有催促，只是拿起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陪着胡老头，一起望着天边那轮渐渐升高的、清冷的月亮。
月光洒在废弃的厂区，照亮了锈蚀的钢铁和荒芜的杂草，也照亮了胡老头脸上那挣扎的皱纹，和老葛眼中那执着而坚定的微光。
远在义县的于凤至，自然不会知道这个夜晚，在那个偏僻角落发生的具体对话。但她知道，无论是北满江边那枚空弹匣引出的无声问答，还是锦西山沟里那与锈蚀机器和老人恐惧的博弈，都是在为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寻找着极其微弱，却可能撬动命运的支点。
她走到窗边，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有她派出的信使，有沉默的巨邻，有失踪的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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