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吞噬了白日的喧嚣与混乱。
朱雀大街上的狂热并未完全平息，仍有零星的百姓提着灯笼，在瓦砾尘土中仔细翻找，期盼能寻到一颗被遗漏的“圣僧舍利”。禁军开始重新整顿，驱散着不愿离去的人群，清理着满地的狼藉，但那气氛，已与行刑前的肃杀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消化着白日那场惊心动魄的“神迹”。
皇宫，甘露殿。
灯火通明，却驱不散殿内那凝重的压抑。
李世民斜靠在软榻上，脸色依旧带着失血后的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冷厉。他换下了那身沾染了血迹的龙袍，穿着一身常服，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袁天罡静立在下首，兜帽重新戴上，遮住了他疲惫而困惑的面容，只是那微微佝偻的身形，显露出他此刻的状态远未恢复。
殿内还有几位心腹重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皆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喘。他们同样目睹了白日的一切，此刻心中亦是翻江倒海，充满了后怕与茫然。
“说说吧。”李世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今日之事，该如何收场？”
如何收场？
这四个字重若千钧。
杀了辩机，本是维护律法、震慑不臣的必然之举。可谁能料到，这“妖僧”竟能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陨落”？金色的血液，冲天的佛焰，漫天的舍利……这哪里是处决囚犯？分明是活佛涅盘，神迹降临！
如今，消息恐怕已经像野火般传遍了长安，正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大唐的每一个角落蔓延。数十万百姓亲眼所见，民心已然沸腾。若朝廷依旧咬定辩机是“妖僧”，是“罪有应得”，那将置这沸腾的民怨于何地？置那些抢到“舍利”、视若珍宝的百姓于何地？更可怕的是，若因此激起动乱，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承认辩机是“圣僧”，是“功德圆满”，那朝廷的脸面何在？皇帝的金口玉言、盖棺定论的“腰斩之刑”又算什么？一个被皇帝下旨处决的人，转眼成了万家生佛，这将是李世民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和笑柄！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今日之事，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然，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长安百姓乃至天下黎庶，皆亲眼目睹‘异象’，深信辩机乃佛门圣僧显化。若强行弹压，恐生大变啊！”
房玄龄也接口道：“赵国公所言极是。陛下，当务之急，是安抚民心，稳定局势。至于辩机其人……其行虽有悖律法，然其‘陨落’之象，确非寻常。或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李世民目光锐利地看向房玄龄，“如何个顺势法？难道要朕下罪己诏，承认错杀了‘真佛’不成？！”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让他向一个被他下旨腰斩的“妖僧”认错，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袁天罡，忽然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陛下，或许……不必认错。”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袁天罡抬起头，兜帽下的目光幽深难测：“陛下下旨处决辩机，乃是依律而行，维护国法，何错之有？辩机其行，结交逆党（太子）、亵渎公主，亦是事实，罪证确凿。”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意味：“然，佛门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亦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刑场之上，辩机身受国法，却显化佛门圣迹，流金血，燃佛火，化舍利……此等异象，或许并非其妖法惑众，而是……其人在临刑一刻，幡然悔悟，以自身罪孽之躯，行证道之举，向陛下、向天下昭示佛法无边，因果不虚！”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巧妙，将辩机的“反抗”与“神迹”，强行解释成了“悔悟”与“证道”！既保全了朝廷和皇帝的脸面——我们杀的是一个认罪伏法的僧人，又巧妙地迎合了民心——你们看到的确实是圣僧显灵，但那是他悔过后功德圆满的表现！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袁天罡的意图！
这是眼下唯一能勉强自圆其说、安抚各方的说法！
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也是人精，立刻领会其中关窍，纷纷附和：
“国师所言极是！此解甚妙！”
“辩机临刑悟道，以身为筏，渡化众生，此乃陛下圣德感化，佛法昌隆之兆啊！”
“正是！陛下依法惩处，辩机悔悟证道，两者并行不悖！”
李世民靠在软榻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脸色变幻不定。他知道这是无奈之下的粉饰，是自欺欺人。但作为帝王，他更需要的是稳定，是维系统治。至于真相……有时候并不重要。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帝王的决断：
“拟旨。”
侍候一旁的翰林学士立刻铺开明黄绸布，研墨提笔。
李世民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庄严肃穆的意味：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祖宗之丕业，抚育万方，明刑弼教。有僧辩机，聪慧夙成，然行差踏错，罪愆已定，依律处决。然，法场之上，异象迭生，金血流光，佛焰净世，舍利如雨……此非妖异，实乃其临刑顿悟，以罪身证菩提，示现佛法慈悲，因果昭彰！”
“朕心恻然，感其向佛之诚，念其度化之功。特旨：追封辩机为‘三藏普惠大觉真如圣佛’，敕令天下寺院，可供奉其金身，诵其功德。其弘福寺旧址，改建为‘圣佛寺’，永享香火。”
“另，着有司妥善收集法场遗存之……佛宝舍利，择吉日，供奉于大慈恩寺塔，佑我大唐国泰民安，佛日增辉！”
“钦此——”
旨意一下，殿内众臣皆躬身领命：“陛下圣明！”
这道皇榜，以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为辩机的“结局”定下了调子。
他不是被杀的罪僧，而是“临刑顿悟”、“以罪身证菩提”的圣佛！朝廷非但无过，反而有“感化”之功！那些舍利，也成了官方认证的“佛宝”！
很快，这道皇榜便被连夜抄录，加盖玉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往各道州县，张贴于城门口、市集处。
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长安百姓看到这张皇榜时，整个城市再次轰动了！
“看到了吗？陛下追封圣僧为‘三藏圣佛’了！”
“我就说嘛！圣僧怎么可能是妖人！那是临刑悟道了！”
“陛下圣明啊！这是顺应天意！”
“快！去圣佛寺旧址上柱香！”
民间的狂热，非但没有因为官方的定论而平息，反而因为得到了“官方认证”而更加汹涌澎湃！辩机之名，不再局限于“妖僧”或民间口耳相传的“圣僧”，而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由皇权背书的“三藏圣佛”称号！
弘福寺的废墟一夜之间成了圣地，无数百姓前往祭拜，香火鼎盛。
而那些散落的“舍利子”，更是成了无价之宝，被富商巨贾、达官贵人争相求购，甚至引发了新的风波。
一场本该以血腥镇压收场的刑场之局，最终却以这样一种谁也未曾料到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李世民用一道追封的圣旨，勉强维系了皇权的体面，却也亲手将辩机的“神话”，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除掉了辩机的肉身，却造就了一个更加强大、更加难以磨灭的“符号”。
甘露殿内，李世民独自一人，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脸上无喜无悲。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道皇榜，是他帝王生涯中，下得最憋屈，也最无奈的一道旨意。
而那个本该被腰斩的和尚，此刻或许正在某个角落，看着这出由他亲手导演、却由皇帝被迫谢幕的荒诞剧，嘴角带着讥诮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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