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剑圣声音不大，却像在后厨里砸出沉闷回响。
有点意思了。
这四个字，是对苏清雪三个月苦修的最高肯定。
李墨通过阴阳同心的链接，能清晰感受到苏清雪那根弦，放松不少。
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从她心底弥漫开来。
然而，这股轻松感还未完全扩散，就被红尘剑圣接下来的动作打断。
老者目光从苏清雪和那张面皮上移开，缓缓落在李墨身前那口汤锅上。
锅里。
琥珀色的酒道高汤，正冒着细密热气，香气醇厚。
可此时此刻，在这位邋遢老者的注视下。
这锅足以让任何食客疯狂的汤，都变得普通起来。
红尘剑圣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根刚刚捻过生面皮的、脏兮兮的手指，指向那口锅。
动作缓慢，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意思很明显。
她的面，有意思了。
你的汤呢？
李墨心情微微一沉。
他与苏清雪的感知相连，自然能体会到那张面皮里蕴含的柔韧剑意是何等不凡。
那是将普通人的挣扎与坚韧，融入剑道，化为己用的全新境界。
相比之下，自己的这锅汤……
它确实香气霸道，味道绝伦。
但它的核心，依旧是追求极致鲜美，是一种炫技。
它能取悦人的味蕾，却无法触动人的灵魂。
它有技，却没有道。
红尘剑圣咧嘴一笑。
那口黄牙在昏暗后厨里格外显眼。
“你熬汤的技巧，是很高明。
可每一分鲜，每一缕香，都算计得刚刚好，像是议会档案库里的数据。
它能满足人的口腹，却喂不饱人的心。
你用酿酒的术，去凑了一锅顶级的料。
却忘了最好的酒，是用来品的，不是用来算的。
不过，是挺好喝的。”
剑圣说着，忽然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发出享受的一叹。
李墨并未因为剑圣的最后一句而得意。
他是明白过来了。
酒曲，是发酵的灵魂，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引子。
意境，是酒最终呈现的品格，是饮者能从中品出的故事与情感。
他一直将酿酒的原理用于吊汤，却只悟了皮毛。
只用了万物归一酿融合食材的术，却没有领悟其融合万物的道。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这几日来，面馆里那些食客的脸。
为生计奔波，满身疲惫的低阶工匠。
思念前线丈夫，满怀愁绪的年轻妻子。
觉醒失败，内心自卑的清洁工青年。
这些鲜活的，真实的情感，通过阴阳同心天赋，如同海量数据流，冲刷着他和苏清雪的精神世界。
他们将这些情感过滤，提纯，化为自身体悟。
可仅仅是体悟，还不够。
这些，才是酿造红尘这壶酒，最独一无二的酒曲！
而这家小小的面馆，这片喧嚣市井，就是最好的意境！
李墨呼吸陡然一滞。
他看着眼前这锅完美的酒道高汤。
第一次觉得它如此苍白，如此没有灵魂。
他做了一个让苏清雪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他端起那口沉重的汤锅，走到后厨的水槽边。
毫不犹豫将整锅价值连城的汤，全部倒了进去。
哗啦一声。
琥珀色的汤液，带着足以让任何老饕疯狂的香气，尽数汇入下水道。
倒的时候，李墨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这倒掉的不是汤，是白花花的灵币啊！
然而，这瞬间的心疼，很快就被一种明悟所淹没。
装备可以再打，灵币可以再赚！
但通往真正大道的门，可能一生只会为他敞开这一次。
“前辈，请稍等……”
李墨转过身，对着红尘剑圣说了一句。
他重新架起汤锅，却没有立刻点火，也没有放入任何食材。
他闭上眼睛。
酒气感知与阴阳同心两个天赋，被他催动到极致。
这一次，他感知的不再是灵植、水源，或是某个有缘人。
他感知的是这间小小的面馆里，
那些属于普通人的，最真实的情绪印记。
精神力如同一张无形网，探入桌椅缝隙，探入地板纹理，探入空气中每一个漂浮的尘埃。
通过酒气感知的超凡嗅觉，他不再是闻香，而是在品味那些情绪余韵。
他尝到了！
工匠留在座位上的疲惫，是微咸的汗味与温暖的醇厚感。
他催动玄醴酿师的精妙控制力，指尖虚引。
一个无形漩涡在锅底成型。
刚识别出的情感味道，被李墨一丝一缕萃取出来，牵引它们沉入锅底。
然后，他尝到那个失恋青年留下的，带着一丝辛辣回甘的苦涩。
他再次虚引，将其萃入锅中。
妻子的思念，父亲的骄傲，学徒的迷茫，商贩的精明……
一道又一道无形无质的情感味道，被他用万物归一酿的玄奥手法捕捉。
并作为酒曲投入锅里。
苏清雪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通过共享的感知，她比任何人都能看清李墨在做什么。
他在酿汤。
用人间百态做曲，用红尘万象为料。
红尘剑圣浑浊的眼珠里，透出精光。
他一言不发，像一个最挑剔的看客。
当李墨将最后一道情感印记投入锅中后，他才睁开眼，点燃了炉火。
这一次，他放入的食材，不再是那些珍稀昂贵的品类，而是最普通的牛骨、鸡架和几味寻常的香料。
万物归一酿发动。
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随着温度的升高，锅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飘出霸道的肉香。
反而，一股极其复杂，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气味，缓缓弥漫开来。
那气味里，有劳作后的酣畅，有别离时的酸楚，有成功时的喜悦，也有失意时的落寞。
它不是单纯的香，而是一种情绪的集合体。
它能勾起人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记忆。
苏清雪的鼻尖动了动，她想起了前世冰冷的实验室，和今生与李墨并肩的温暖。
红尘剑圣抱着酒葫芦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粗糙的指节微微发白。
他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恍惚。
仿佛透过这碗汤的雾气，看到了多年前，在尸山血海上，一个递给他半块土豆的小女孩。
那记忆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却让这位帝国第一强者的呼吸，乱了一瞬。
汤，终于熬好了！
不再是清澈的琥珀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米酒般的乳白色。
它看起来，平凡无奇。
李墨盛了一碗，双手端着，恭敬递到红尘剑圣面前。
“前辈，再尝尝？”
红尘剑圣没有立刻去接。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玄妙气味吸入肺腑。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迷醉。
许久，他才接过碗，没有喝。
只是用那双浑浊眼睛，看着碗里乳白汤液，似在看自己已经逝去的漫长岁月。
“这汤……”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认真。
“叫什么名字？”
李墨看着碗中温润的乳白色汤液，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反问。
“前辈，您觉得，好酒的酒心是什么？”
红尘剑圣一怔，随即明白了李墨的意思。
他咧开嘴，那口黄牙仿佛都在发光。
好小子……
李墨这才微微躬身，给出了答案。
酒心，亦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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