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百味陈杂。
赵祯将碗里的最后一粒米扒拉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而包拯，自始至终，几乎没动几下筷子。
他不是不饿，而是脑子里塞满了太多东西，堵得他食不下咽。
那名壮汉“分你一块肉”的豪爽，和周围工人们发自内心的笑声，像一记记重锤，反复敲打着他心中那座名为“法度纲常”的坚固壁垒。
“贵人，吃饱了？”李老汉见他们放下碗筷，热情地凑了上来，“吃饱了咱们接着转！前头就是县衙了，苏大人办公的地方！”
县衙？
包拯精神一振，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锐气。
前面那些民生琐事，或许能用“奇思妙想”来解释。
但县衙，乃是朝廷法度之所在，是官场规矩最森严的地方。
这苏云再如何离经叛道，总不能把县衙也给改得面目全非！
然而，当马车绕过一个街角，停在县衙前时，包拯刚刚凝聚起来的那点心气，瞬间又散了。
没有他想象中高悬“明镜高悬”匾额的威严大堂，也没有手持水火棍、表情肃杀的衙役。
青石县的县衙门口，竟像个热闹的集市。
最引人注目的，不是衙门本身，而是衙门外墙上，一字排开的几块巨大无比的木板。
木板上，用白色的石灰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大字，还画着一些线条简单的图样。
数十名百姓，有工匠，有妇人，甚至还有识字的老者带着一群半大孩子，正围在木板前，指指点点，大声议论着。
“这‘安居三期’的图纸出来了，乖乖，又要盖十栋楼！这回轮到咱们东关的拆迁户了！”
“你们看这儿，‘长安街下水道改造’，预算写得清清楚楚，水泥三百吨，青石钢五十吨，用工三千人……一笔笔都列着呢！”
“李二叔，你快看，你上次提的那个路口拐角太尖，马车容易撞着，苏大人给改了！图上都画出来了，给削圆了！”
赵祯和包拯走下马车，挤进人群，抬头看向那几块被百姓们称为“公示栏”的木板。
只看了一眼，包拯的血液就仿佛凝固了。
那上面，赫然是青石县所有重大工程的详细信息！
从“环城路建设计划”到“第二水力厂选址方案”，从每一项工程的预算明细、用料几何，到具体的施工图纸和负责人姓名，甚至连每日的工程进度，都有专人拿着炭笔在后面更新！
这……这简直是荒唐透顶！
“胡闹！”包拯再也忍不住，一声怒喝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他一把抓住李老汉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着那公示栏，厉声质问：“工程预算，乃是官府机密！施工图纸，更是重中之重！如此尽数列出，公之于众，万一有奸细窥探，或有刁民借此煽动闹事，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不懂规矩了，这是在自毁长城！
将自己的所有底牌都亮给所有人看，这与找死何异？
周围的百姓被他这一嗓子吼得安静下来，都用一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看着这个黑脸的先生。
李老汉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却一点不怵。
他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脸不解地反问道：“先生，你这话俺咋听不懂呢？”
他用力挣开包拯的手，理直气壮地指着那块公示栏，嗓门比包拯还大：“啥叫机密？苏大人说了，这钱，是咱们一锤子一锤子干活挣来的工分换的！这路，是修给咱们自己走的！这房，是盖给咱们自己住的！花多少钱，用什么料，不让咱们自个儿瞅着，那不成糊涂账了？”
他挺起胸膛，脸上满是理所当然的骄傲。
“苏大人管这叫‘公开透明’！让大伙儿心里都亮堂堂的！大伙儿知道自己的汗水没白流，知道这城是为谁建的，干起活来，那才叫一个有劲儿！”
“你……”包拯被这番歪理邪说顶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满腹的律法典故，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对方这“干活才有劲儿”的朴素道理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李老汉又指向公示栏旁边一个不起眼的东西。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上面开了一道窄窄的缝，旁边还挂着一把大锁。箱子上，同样写着三个字：“民情箱”。
“再说了，就算真有谁心里不舒坦，或者觉得哪儿不对劲，也不用闹事啊。”李老汉拍了拍那木箱，发出“砰砰”的响声。
“有啥想法，有啥意见，写张纸条，从这儿塞进去就成了。不管你是夸官的，还是骂官的，是提建议的，还是纯粹发牢骚的，都能投！苏大人说了，这箱子，只有他一个人有钥匙，每三天，他亲自开箱看信！”
李老汉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崇拜。
“上回，水泥厂的老刘头就写信骂苏大人，说砂轮机的粉尘太大，呛得人难受。嘿，你猜怎么着？第三天，苏大人就带着几个木匠，去厂里研究怎么装个抽风的罩子了！还给大伙儿都发了麻布做的口罩！就为这事，老刘头现在见谁都夸苏大人是活菩萨！”
“……”
包拯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个简陋的木箱。
绕过所有官僚程序，绕过书吏、师爷、县丞，让最底层的百姓，能将自己的声音，直接送达最高主官的案头。
这……这哪里还是什么县衙？
这分明是把整个官场的规矩，都给掀了个底朝天！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在这一刻，被这块公示栏和这个小木箱，冲击得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祯，忽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包拯回过头，看到“赵员外”的脸上，没有惊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于着迷的深思。
“包卿，你看。”
赵祯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包拯的脑海中炸响。
“他将一切，都置于阳光之下。预算，工程，进度，人人可见；功过，对错，赏罚，人人可议。如此一来，贪腐无处藏身，舞弊无从下手。百姓心中有数，自然无怨可生，无事可闹。”
赵祯的目光，从那公示栏，移到那民情箱，最后落在了那座平平无奇的县衙大门上。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旷世奇珍般的光芒。
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这不是阴谋，也不是诡计。此乃……阳谋也。”
“他用最坦荡的方式，获得了最稳固的民心。包卿，这苏云，他治理的不是一个县，他是在验证一条……前无古人的为政之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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