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沟村口的雪,被踩得一片狼藉。
黄金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最前头,喘气声粗重得像拉风箱,皮帽子歪扣着,帽耳朵忽扇忽扇。
他脚底踩的那双沾满泥雪的破棉靴,不时打滑,得亏旁边一个亲信搀着,才没摔个嘴啃泥。
后头跟着的几十号伪军,队形早就散了,缩脖揣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天,骂着地,眼珠子却像钩子,直往村里那些低矮破败的土房上挂。
中岛中尉骑在一匹抢来的青灰色蒙古马上,跟在队伍末尾。
马鞍是临时凑合的,显得有些不配,但他腰背挺得笔直,脸颊上那道旧疤在铅灰色的天光下,像一道凝固的阴霾。
他没看黄金镐的狼狈相,目光越过杂乱的人头,冷冷地投向死寂的村落。
“黄队长,”中岛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前头的黄金镐一个激灵,猛地回头,脸上挤出谄笑。“太君,您吩咐!”
“时间。”中岛吐出两个字,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指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位置,“效率。”
“是!是!卑职明白!”黄金镐连连哈腰,转过身,那谄笑瞬间变成了穷凶极恶。
他抡起手里赶牲口用的短鞭,没头没脑地朝身边空气虚抽一记,扯开破锣嗓子:
“都他娘聋了?听见太君的话没?给老子散开!按老规矩,挨家挨户,搜!眼睛都给老子瞪出血来!一根柴火棒子也不许放过!”
伪军们轰然应诺,其实不用他喊,早就按捺不住了。像一群嗅到腥味的土狼,呜嗷叫着,三五成群,扑向最近的房屋。
第一家,门板薄得像纸,被一个膀大腰圆的伪军一脚就踹了个窟窿。
屋里昏暗,一股子潮湿的霉味和炕烟味混在一起冲出来。一个干瘦的老汉正蹲在灶坑前,对着将熄未熄的火苗发呆,门破的巨响吓得他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烧火棍“当啷”掉地。
“老棺材瓤子!家里藏什么好东西了?痛快交出来!”那壮伪军用枪托杵着地面,咚咚响。
老汉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两声,说不出话,只是惶恐地摇头,身子往后缩。
“搜!”后头跟进来的瘦子伪军不耐烦,一把推开壮汉,眼珠子四下一溜,直奔墙角那口黑乎乎的柜子。
柜门没锁,一拽就开,里面除了几件摞着补丁的破衣裳,空空如也。瘦子骂了句娘,又去掀炕席,敲墙壁。
壮伪军则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里面是半锅黑乎乎的、照得见人影的野菜糊糊。他嫌恶地啐了一口,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水桶,浑浊的水流了一地。
“妈的,穷得叮当响!”壮伪军回头对站在门口抄着手监工的黄金镐嚷道,“队长,这家屁也没有!”
黄金镐踱进来,皮靴踩在泥水混合的地上。他嫌屋里憋屈,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三角眼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蜷缩在炕角、用破被子蒙着头发抖的老汉身上。
“真没有?”黄金镐阴恻恻地问,走到炕边,用短鞭梢去挑那破被子。
被子被掀开一角,露出老汉惊恐万状、布满皱纹的脸。老汉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个什么东西。
“怀里藏的什么?拿出来!”黄金镐眼睛一瞪。
老汉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双手死死捂在胸前,只是摇头,浑浊的老泪淌下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黄金镐火了,示意那壮伪军,“给我掰开!”
壮伪军上前,粗暴地去扯老汉的胳膊。老汉不知哪来的力气,死命挣扎,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哑叫声。
撕扯间,他怀里的东西掉在炕上——是一个粗布缝的小口袋,瘪瘪的。
瘦子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去,掂了掂,嗤笑道:“我当是啥宝贝!”打开口袋,里面是小半把黄黑色的、带着麸皮的粗盐,也就一两多。
“盐!”壮伪军眼睛亮了,伸手就要抢。
“滚一边去!”瘦子护住口袋,舔了舔嘴唇,“这可是好东西……”
“好东西也是老子的!”黄金镐劈手夺过盐口袋,揣进自己怀里,脸上露出点满意的神色。
他踢了瘫软在炕上、仿佛被抽走魂魄的老汉一脚,“早拿出来不完事了?贱骨头!”说罢,转身出门,对着外面乱哄哄的手下喊道:“都愣着干什么?下一家!谁搜出粮食、盐、铁器,老子有赏!”
类似的情景在村中各处上演,只是变得更加暴烈。
村西头一家,院子里有棵枣树,树下拴着只瘦骨嶙峋的母猪,带着两只哼哼唧唧的崽。几个伪军围住猪圈,兴奋地嚷嚷。
“这猪虽瘦,好歹是肉!”
“崽子嫩,烤了香!”
户主是个四十来岁的黑脸汉子,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堵在猪圈门口,眼睛通红:“老总!老总行行好!这猪是开春的指望,孩子娘病了,就等着……”
“滚开!皇军要征用!”一个伪军挺着刺刀就要上前。
汉子挥舞着柴刀,状若疯虎:“我跟你们拼了!”
“砰!”
一声突兀的枪响,震得枝头的雪簌簌落下。汉子胸口绽开一团血花,柴刀脱手,人晃了晃,重重倒在雪地里,眼睛兀自圆睁着,瞪着灰蒙蒙的天。
开枪的是个曰军士兵,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枪口还飘着一缕青烟。他面无表情,如同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开枪的日军士兵收起枪,对旁边赶来的军曹低声说了句日语。
军曹点头,用生硬的汉语对吓呆了的伪军们喝道:“动作快点!反抗者,格杀勿论!”
伪军们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将还在抽搐的母猪和尖叫的猪崽拖了出来。
那户屋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随即被伪军的喝骂声掩盖。
中岛策马缓缓行至村中一片稍开阔的雪地。这里已被驱赶来了二三十个村民,多是老弱妇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惊恐绝望。几个日军士兵持枪在外围警戒,枪刺闪着寒光。
黄金镐小跑过来,喘着气,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太君,人都赶过来了,青壮……没见着几个,估摸是跑了或躲了。”
中岛没理他,目光冰冷地扫过人群。他抬了抬下巴。
旁边的军曹会意,上前一步,用汉语大声宣布:“隐匿粮食、铁器,或与山中冯立仁部匪徒有牵连者,自行站出来!检举他人,可免罪责!若无人承认……”
他顿了顿,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所有人,连带受罚!”
人群死寂,只有压抑的抽泣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子,正是先前被抢了盐的那位,此刻紧紧搂着吓傻了的小孙子,把孩子的脸埋在自己怀里,枯瘦的身子抖得厉害。
“没人?”军曹冷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人群脸上刮过,最后定格在老婆子身上。“你,出来。”
老婆子浑身一僵,搂着孙子的手臂更紧了,不肯动。一个日军士兵上前,粗暴地将她和孩子分开,把她拖到空地中央。
“你儿子,在城里做什么?”军曹逼问。
“学……学生意,皮货店……”老婆子瘫坐在地,声音发颤。
“皮货店?”军曹转向黄金镐,“黄队长,城里抓的人里,有皮货店的伙计吗?”
黄金镐一愣,忙道:“有,有!前几天龙团长那边……哦不,是‘联合团’稽查,抓了好几个,好像是有皮货店的!”
军曹盯着老婆子:“你儿子,叫什么?是不是私通山匪,给山上送信送物?”
“没有!天地良心啊!”老婆子嚎啕起来,以头抢地,“我儿是老实孩子,就在店里做活,啥也不知道啊……
他爹前年让军爷您们抓走,至今没音信,我就这一个儿了啊……”她哭得凄惨,雪地上留下凌乱的手印和泪渍。
中岛微微蹙眉,似乎厌烦了这哭嚎。他偏过头,对军曹低声说了两句。军曹点头,厉声道:“此户男子接连涉案,形迹可疑!依令,惩处!”
几个如狼似虎的伪军扑上来,不顾老婆子杀猪般的哭喊挣扎,将她往村口方向拖去,那小孙子跌跌撞撞想追,被一个伪军一脚踢翻在雪窝里,哭不出声。
火焰,终于升腾起来。先是村东头那家被搜出半袋陈年高粱的,接着是村西那死了汉子的户,房子被泼上从别家搜刮来的灯油,火把扔上去,干燥的茅草和木椽子立刻爆燃,火舌窜起丈高,浓烟滚滚,夹着毕毕剥剥的爆响,吞噬着本就破败的家当。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亮了村民麻木或扭曲的脸,映亮了伪军们兴奋攫取的身影,映亮了中岛端坐马上、冰冷如石的侧影。
风卷着燃烧的灰烬和焦糊的气味,掠过雪野,掠过山梁,将这血腥与恐怖的信息,送往更深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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