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的冻土，被炮火反复犁开，翻出底下黑黢黢的泥，混着还有没化透的残雪和猩红的点子，场面一片狼藉。硝烟味儿顶得人脑门子发胀，像是烧糊了胶皮，又掺着一股子铁锈的腥气。
吉野曹长匍在一截烧焦的树桩后头，指挥刀杵在泥地里，刀把上的手，青筋虬结。方才那一声诡雷的闷响，撕碎了一个士兵，也把杉下残留小队，先前鼓起来的那点凶悍气，给炸掉了大半。
“机枪！机枪压制！”吉野的嗓子几乎是哑了，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皮。
歪把子机枪“嘎嘎”地叫起来，子弹泼水似的扫向两侧山梁，打得石头沫子、冻土块子噗噗乱飞，却寻不见放枪的人影，山林静得邪性，除了机枪的聒噪，便只有伤兵压抑不住的呻吟。
黄金镐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缩进那身黄呢子大衣里，屁股撅着，脑袋埋在臂弯里，只觉得裤裆里一阵阵发紧，心里头把矢村少佐和吉野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娘咧……这是拿老子当探路的牲口使唤……”
“黄队长！太君让你的人，从左边……绕过去！”一个日军军曹猫着腰跑过来，用生硬的中国话吼道，手指着左侧一片看似平静的灌木丛。
黄金镐抬起煞白的脸，嘴唇哆嗦着：“太……太君，那……那林子瞧着就瘆人……弟兄们……”
“八嘎！”军曹的枪口猛地抬了抬。
“去！都他娘的给老子去！”黄金镐像是被蝎子蜇了屁股，跳起来，对着手下那帮面如土色的伪军连踢带打，“听见没有？从左边上！谁不去，老子先崩了他！”
伪军们互相推搡着，磨磨蹭蹭，端着枪，一步三回头地往那片灌木丛挪。那步子，比起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还慢。
就在这当口，山梁上，于正来趴在一处石砬子后头，腮帮子紧紧贴着冰冷的枪托，眼睛眯成一条缝，盯着底下那如同蛆虫般蠕动的伪军。
“大队长，”他头也不回，声音压得低低的，“伪军看样子要上来了，打不打？”
身旁，冯立仁举着那架缴获的望远镜，镜片上沾了些许泥点。目光越过那些战战兢兢的伪军，落在后面那些匍匐在地、依旧在不断寻找射击机会的黄色身影上。
“再等等。”冯立仁的声音沉静，像结了冰的河面，“让前面这些‘豆腐兵’先放过来，雷大哥，看见那个鬼子机枪手没有？右边石头后面那个。”
不远处的雪窝子里，雷山“嗯”了一声作为回应，老猎户的手指稳稳搭在扳机上，金钩步枪尽管很老旧，准星也未必准了，但凭着老猎户经年练就的本领，就像嗅到猎物气味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锁定了目标。呼吸变得极轻，极缓，仿佛整个人都融进了身下的冻土和周围的枯枝。
一个伪军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哎呦”一声摔了个嘴啃泥。这一下，像是捅了马蜂窝。
“打！”
冯立仁的命令短促而有力。
于正来手里的机枪率先咆哮起来，火舌喷吐，子弹像一把无形的镰刀，扫向那些刚刚脱离灌木丛掩护、暴露在相对开阔地带的日军。
几乎在同一瞬间，雷山的枪也响了。远处，那个日军机枪手脑袋猛地向后一仰，歪把子立刻哑了火。
霎时间，头道川两侧的山林仿佛活了过来，复仇的子弹从每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射出，精准，狠辣。游击队员们像是山里的影子，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让鬼子根本找不到反击的目标。
“隐蔽！反击！”吉野声嘶力竭，挥舞着指挥刀，却无法阻止手下士兵在交叉火力下一个个倒下。他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军曹被不知哪里飞来的子弹打穿了脖子，鲜血汩汩地往外冒，身体抽搐着，很快就不动了。
“八嘎！八嘎！”吉野眼睛充血，状若疯癫。复仇的渴望被这憋屈的挨打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这塞罕坝的山林，像是张开了无形的巨口，要将他和他的人马一点点吞噬。
黄金镐早在枪声爆响的瞬间，就重新缩回了石头后面，双手抱头，浑身筛糠。
“完了……完了……这下真交代了……” 他带来的伪军更是乱作一团，有的胡乱放枪，有的干脆趴在地上装死，还有几个掉头就想往回跑，被督战的日军开枪撂倒。
炮弹又开始呼啸，砸在山梁上，泥土、雪块、碎石混在一起，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于正来被震得耳朵嗡嗡作响，吐掉嘴里的泥，吼道：“铁竹！带人盯住右边！别让鬼子摸上来！”
李铁竹应了一声，猫着腰在战壕里快速移动，对着几个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年轻队员喊道：“沉住气！看准了再打！鬼子也是肉长的！”
另一边，雷终依旧趴在他的狙击位上，任凭炮弹在周围爆炸，身子纹丝不动。
目光透过准星，冷静地搜寻着有价值的目标——军官、通信兵、试图重新架设机枪的士兵。扣动扳机，退壳，上膛，动作机械而准确，仿佛一台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只有偶尔看向父亲雷山那个方向时，眼神里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战斗，陷入了残酷的胶着。日军凭借火力优势，不断用炮火覆盖可疑区域，步兵则在炮火间隙拼命向前拱，游击队则利用地形，顽强阻击，每一道山坎，每一片树林，都成了吞噬侵略者性命的陷阱。
冯立仁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鬼子的进攻比预想的还要凶猛，特别是那股子复仇的狠劲。他转头对严佰柯低声道：“告诉同志们，节约弹药，梯次阻击，按预定方案，准备向二号阻击点转移。”
“明白！”严佰柯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交通壕里。
塞罕坝的天空，被硝烟染成了灰黄色。枪声、炮声、喊杀声、惨叫声，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间回荡，惊飞了寒鸦，也惊醒了沉睡的土地。
血，渗进冻土，等待着来年春天，滋养出新的生命。而这生命的代价，此刻正由活着的人，用钢铁与意志，一寸一寸的丈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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