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东赞的马车并未随商队入驻喧闹的客栈，而是在贡布的巧妙安排下，悄无声息地驶入了云州西城一处僻静的蕃馆。
这蕃馆乃官方所设，专为接待吐蕃使节与重要商贾，院落清幽，陈设雅致，更难得的是，有一处小楼可远眺大半个云州城。
老者褪去商旅伪装，换上一袭深紫色吐蕃丞相常服，立于小楼窗前，目光沉静地扫过这座边城。
暮色四合，城内炊烟袅袅，街巷间人流如织，汉、突厥、吐蕃乃至回鹘装束的行人摩肩接踵，竟无半分隔阂之意。
远处校场传来的操练号角声整齐划一，隐隐透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锐气。
“贡布，”禄东赞并未回头，声音平和，“你观此城如何？”
侍立一旁的贡布躬身，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赞叹：“相爷，与逻些（拉萨）的雄浑、长安的繁华皆不同。此城……生机勃勃，秩序井然，更难得是这……这融洽之气。属下留心观察，守城兵士查验路引，对吐蕃商人并无轻慢，反而因其携带珍稀药材多加照拂。市集之上，为争摊位，汉商与突厥人或有口角，但一旦有吐蕃人调解，双方竟能很快平息，依规矩竞价。这……不似寻常边城。”
禄东赞微微颔首，指尖轻轻敲击窗棂：“萧阿璃，李崇……能将这各族杂处、百战之地经营至此，非大智慧、大魄力不可为。冯冀败于此二人之手，不冤。”
他顿了顿，问道，“那护国公主萧阿璃与李崇都督，今日可有动静？”
“回相爷，李崇将军今日例行巡城，并去了城西新垦的‘共耕田’查看粟苗长势。护国公主则去了义仓，亲自核对新收青稞的入库账目，还与几位突厥老妪在针线坊说了好一阵话，似在询问胡麻布纺织的改良之法。一切如常，并无因我等到来而显异常戒备。”贡布仔细回禀。
“如常……”禄东赞眼中精光一闪，“便是最大的不寻常。我等虽伪装成商队，但护卫精锐，观察细致，他们若无所察，反倒奇怪。这‘如常’，恰说明其胸有成竹，外松内紧，静观其变。好手段。”
次日，云州互市开市，锣鼓喧天，彩旗招展，比往日更添几分隆重。
禄东赞依旧未露面，只让贡布带着几名随从，以吐蕃大商贾的身份，正式进入互市交易。
他们带来的吐蕃药材、宝石、牦牛绒果然抢手，与王掌柜等大周商号接洽顺利，很快达成了几笔不小的交易。
然而，贡布的心思显然不在生意上。
他借着洽谈的机会，与王掌柜、乃至一些常驻云州的突厥部落代表攀谈，言语间不着痕迹地探问云州的赋税、律法、各族通婚情况、乃至燕云骑的征募标准。
这些问题看似寻常商人关心之事，但其深度与广度，已远超商业范畴。
王掌柜是老江湖，打着哈哈，只挑些明面上的规矩说，核心机密一概不露。
但一些突厥牧民却言语质朴，说起在云州安居乐业、子女可入义学、与汉人通婚者亦不少见等情况，脸上洋溢着满足与自豪。
这些零碎信息，被贡布一一记下。
与此同时，禄东赞在小楼上，凭窗远眺互市盛况，也看到了更令他心惊的景象：一队队燕云骑军容整肃地巡逻而过，眼神锐利，纪律严明；远处校场，尘土飞扬，马蹄如雷，显然是在进行大规模操演，那声势绝非虚张声势；更有一队由汉、突厥、吐蕃青年混合组成的“新燕云”士卒，在张武的带领下，喊着整齐的口号跑过街头，精神饱满，士气高昂。
“练兵有法，牧民有方，通商有道……”禄东赞喃喃自语，“这已非单纯军事边镇，俨然是一方欣欣向荣的小邦气象。大周得此北境，如虎添翼。赞普亦或达玛若仍只视其为可趁之虚的边陲，恐将大错特错。”
傍晚，贡布带回更多细节，包括燕云骑操演时展示的新型弩箭与疑似“轰天雷”的武器，以及互市管理中极为高效公平的仲裁机制。
禄东赞听完，沉默良久。
“相爷，我们是否要接触一下那位护国公主？”贡布试探着问。
禄东赞摇了摇头，目光深邃：“时机未到。此时接触，我等意图不明，反落被动。我们要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双方自然相见，且能试探其真实心意的契机。”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听说，云州近日要举办秋收庆典？”
“是，三日后，就在互市场地，据说十分热闹，护国公主与李都督都会出席，与民同乐。”
“好，”禄东赞抚掌，“那便是最好的时机。备一份厚礼，不以吐蕃丞相之名，只以吐蕃商队‘贡布’之名义，庆贺云州丰收。届时，你我便去这庆典上，亲眼看看这位护国公主，是何等人物。”
就在禄东赞定下观礼之计的同时，都督府内，阿璃与李崇也收到了夜影关于吐蕃商队异常关注的详细汇报。
“他们对军制、民政、甚至通婚律法都感兴趣，”李崇皱眉，“其心不小。”
阿璃却显得颇为平静：“意料之中。云州模式成功，周边势力岂会不察？禄东赞若亲至，必不会仅仅满足于商贸。他是在权衡，是敌是友，是争是合。”
“秋收庆典，他们必定会来。”红妆在一旁轻声道，眼中有着担忧，“要不要加强戒备？”
阿璃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自信与从容：“不必。庆典照常，甚至要办得比往年更热闹。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个够。我们要让这位吐蕃丞相明白，云州的安稳，源于民心，源于实力，非任何诡计可动摇。至于他是想合作，还是想试探，”她目光扫过案上北境舆图，“我们都接着。”
三日后的秋收庆典，注定不会只是一场简单的欢宴。
两位智者，一位在明，一位在暗，将在丰收的喜悦中，展开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无声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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