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脚步声在六楼的楼梯平台戛然而止。
苏大勇扶着斑驳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这几层楼的高度，而是因为那颗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脏。他接到了酒坊老板那通如同惊雷的电话，一路狂奔回来，脑子里混乱地交织着愤怒、疑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卑微的期盼。
他就站在离家门几步之遥的地方，那扇敞开的门内透出光亮，而门外的光影里，他的老伴正紧紧搂着一个哭泣的年轻女子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三人蜷缩在楼道狭窄的空间里，哭作一团。那年轻女子的侧脸，那眉眼，分明就是他日思夜想了无数个日夜的女儿——苏晴！
而那个小女孩……那张小脸上挂着的泪珠，和记忆中女儿小时候受了委屈哭泣的模样，竟有七八分相似。
所有的怒火，所有准备质问“那个混蛋在哪”的话语，所有这些年积压的怨愤与担忧，在看清女儿那苍白憔悴、泪流满面的脸庞时，在看到那个怯生生望着他的小外孙女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心疼和酸楚。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常年与砖瓦水泥打交道、布满厚茧和老茧的大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苏母听到动静，抬起泪眼，看到僵在门口的丈夫，带着哭音喊道：“大勇……是晴儿……是咱们的晴儿回来了啊！”
苏晴也循声转过头，看到父亲那张比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泪水更是汹涌而出。她嘴唇翕动，那句在心底练习过千百次的“爸”，却卡在喉咙里，重若千钧。
最终还是懵懂无知的萌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她被这个突然出现、表情严肃的“陌生爷爷”吓到了，往苏晴身后缩了缩，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带着浓浓的哭腔小声问：“妈妈……这个爷爷是谁呀……他为什么那样看着我们……”
孩子天真又带着恐惧的问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苏大勇心中那扇紧闭的情感闸门。
爷爷……
这个称呼让他浑身一震。是啊，他是爷爷了！他有外孙女了！可这几年，他做了什么？他让自己的女儿在外面吃苦受罪，让自己的小外孙女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一股巨大的愧疚和迟来的父爱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这个在工地上说一不二、性格刚强的汉子，眼圈瞬间红了，鼻翼不受控制地翕动着。他不再犹豫，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上前。
他没有先去抱女儿，而是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蹲下了他那高大的身躯，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柔和一些，再柔和一些。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摸萌萌的小脸，又怕手上的老茧硌到她，最终只是悬在半空，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带着颤抖的沙哑：
“孩子……别怕……我，我是外公啊……”
说完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目光终于再次落到苏晴脸上，那里面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审视，只剩下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痛惜和懊悔：
“晴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是爸……是爸没用……”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苦涩。
听到父亲这熟悉的、带着哽咽的呼唤，苏晴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消失了。她“哇”的一声，像小时候受了天大委屈那样，毫无形象地再次痛哭起来，然后猛地向前一步，弯下腰，紧紧抱住了父亲蹲着的身躯。
“爸——！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联系你们……呜……”
苏大勇被女儿这用力的一抱撞得身子晃了晃，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回抱住女儿颤抖的肩膀。那真实的、温热的触感告诉他，这不是梦，他的女儿真的回来了！滚烫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这个倔强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眼中夺眶而出，滴落在女儿的肩膀上，也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苏母也哭着围了上来，一家三口，不，连同还有些不知所措的萌萌，四人在这狭窄老旧的楼道里，紧紧相拥，哭成了一团。多年的隔阂、误解、思念与痛苦，都在这一刻，化作了决堤的泪水与迟来的拥抱。
楼道里，有邻居闻声开门探头张望，看到这一幕，又默默地关上了门，将这宝贵的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这历经磨难终于团聚的一家人。
而在楼下，付强倚靠着车门，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他听不到楼上的哭声，却能感受到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又释然的氛围。他抬头望着那扇熟悉的窗户，知道里面正在上演着怎样的悲欢离合。
他知道，解开苏晴心中最深的那道枷锁，只能靠她和她的家人。而他，会在这里等着，作为她新的依靠和未来。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知道，对苏晴而言，一个旧的时代，伴随着泪水与拥抱，终于彻底过去了。而一个新的时代，正在缓缓开启。
（第七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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