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大明理工大学。
秋日的阳光透过新糊的明瓦，将格物致知斋内映照得一片通明。不同于以往算学系的沉闷演算或机械系的叮当敲打，今日这间最大的讲堂内，却弥漫着一种奇异而活泼的气氛。台下坐着的，不仅有算学、机械两系的生徒，连一些对“新学”感兴趣的年轻官吏，乃至听闻风声、特意跑来旁听的寿安郡主，也都济济一堂。
讲台之上，小满并未穿着官袍，只一身素净青衫。他手中拿着的，也非《算理精要》或机械图纸，而是一卷市面上广为流传的《西游记》平话刻本。
“今日，我们不谈勾股，不论杠杆，”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笑意，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卷，“且借这脍炙人口的西游神魔故事，聊一聊我等格物之中，一些关乎‘系统’、‘架构’的道理。”
台下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生徒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与好奇。用神怪小说讲格物？这倒是闻所未闻。
小满不以为意，翻开书页，径直讲到那孙悟空龙宫借宝，得了那如意金箍棒。
“诸位看，这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却能‘如意’变化，大可顶天立地，小可如绣花针藏于耳内。此为何理？”他目光扫过台下，“在我看来，此非单纯神力，实乃一精妙绝伦之‘动态资源分配’与‘负载均衡’机制！”
“负载均衡？”有生徒低声重复。
“正是！”小满颔首，“试想，悟空对敌，若遇万千小妖，则金箍棒化出万千分身，如雨点般打下，此乃将‘攻击’此一任务，均衡分配于无数‘棒影’之上，避免单点压力过大，效率极高！若遇巨魔如牛魔王，则金箍棒瞬间凝聚所有‘资源’，化为擎天巨柱，以最强‘算力’迎击最强之敌！这大小如意，随需而变，岂不正如一高明之‘负载均衡器’？”
台下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许多生徒眼睛开始发亮，这种将神通与机括之理相联系的说法，虽匪夷所思，却别开生面，让他们隐隐触摸到了一种新的理解方式。
小满趁热打铁，又讲到孙悟空拔一把毫毛，吹口仙气，变出百十个与小大圣无二的分身。
“此更为典型！”他提高声量，“一个孙悟空，瞬息之间，复制出百十个拥有其大部分神通与意识的‘分身’！此乃何物？此乃‘分布式系统’之雏形也！”
“分布式系统？”连寿安郡主都忍不住低声重复，眸中异彩连连。
“不错！”小满越说思路越畅，“主体悟空，可视为‘主节点’（master Node），毫毛分身，便是‘从节点’（Slave Node）。主节点发布指令（如‘围住妖精’），众从节点并行执行，各自为战，却又目标统一，极大提升了处理复杂任务（如大战天兵天将）的效率和容错性！即便数个分身被打杀（节点宕机），亦不影响大局，主体悟空尚在，系统便可继续运行！此等架构，岂不精妙？”
他接着又引申开去：“那唐僧，看似柔弱，只会念经，却如同一个不可篡改的‘核心任务进程’（core mission process），定义了西行的最终目标——取经。他本身的战斗力几乎为零（权限极低），却约束着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这三个拥有强大‘功能模块’（武力、变化、水战）但行为可能‘越权’或‘报错’（悟空闹天宫、八戒思凡）的徒弟。这像不像一个严格的‘权限管理’与‘进程守护’机制？”
“还有那观音菩萨，每每在悟空无法独立解决难题（遇到无法处理的‘异常’或需要更高‘系统权限’）时现身，给予提示或法宝（提供‘外部接口’或‘补丁程序’），助其渡过难关，此可谓‘系统级后台支持’……”
他侃侃而谈，将紧箍咒比作“强制约束协议”，将七十二变比作“动态功能模块加载”，将筋斗云比作“高速数据通道”……一个个现代软件工程与系统架构中的概念，被他信手拈来，巧妙地嵌入到这光怪陆离的神魔故事之中，听得台下生徒时而瞠目，时而拊掌，时而陷入深思。
这已不是在单纯讲故事，而是在进行一次跨越时空的、充满想象力的“知识映射”。许多原本对分布式、负载均衡等概念感到抽象晦涩的生徒，在这些生动无比的比喻下，竟觉得那层隔膜似乎变薄了，一些模糊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讲授。
讲堂后方，不知何时到来、本想看看学堂近况的徐阶，此刻正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他听着小满将那妇孺皆知、寓意深远的《西游记》，解构成什么“节点”、“进程”、“负载均衡”，脸色越来越沉。在他看来，这分明是穿凿附会，哗众取宠，将圣贤典籍、稗官野史与这些奇技淫巧之术胡乱嫁接，实乃……误人子弟！
终于，在小满讲到“唐僧肉可长生不老，如同一个充满诱惑但极度危险的‘未授权ApI接口’，引得各方妖魔鬼怪（恶意进程）争相调用攻击”时，徐阶再也按捺不住。
他并未当场发作，只是在小满授课完毕、生徒们仍沉浸在兴奋讨论中时，示意小满来到斋外廊下。
“灵虚子，”徐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悦，目光锐利，“你今日所授，是何道理？《西游记》乃喻示心性修持、降伏心魔之寓言，岂能与尔等那些机括符号混为一谈？将孙行者比作什么‘分布式’，将金箍棒喻为何物‘均衡’？此等牵强之说，非但不能阐明格物之真谛，反将学子引入歧途，歪曲圣贤本意！长此以往，学者只知猎奇言巧，忘却学问之根本，岂非舍本逐末，误人子弟乎？！”
他的批评，如同冷水泼面。
小满看着徐阶那严肃中带着失望的神情，心知这是两种思维模式的根本冲突。他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反驳，只是平静地反问：“元辅，学问之根本，在于明理致用。若能使学子因一有趣之故事，而悟得系统架构之精妙，激发其探究格物之兴趣，此‘歧途’，或许正是一条更易行走之‘捷径’？《易》云‘百姓日用而不知’，格物之理，潜藏于天地万物、乃至稗官野史之中，为何不能将其发掘出来，以为启迪？”
他指了指斋内依旧热烈讨论的生徒：“您看他们，可像是被‘误’了的模样？”
徐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些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的是思考与豁然开朗的光芒，而非迷茫。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去。他知道，自己或许真的老了，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年轻人，以及他正在开创的这个世界了。
小满独立廊下，看着徐阶远去的背影，又回望讲堂内求知若渴的学子，心中并无多少被质疑的沮丧。
他知道，将《西游记》解读成“编程寓言”固然有些戏谑，但这背后，是一种试图打破知识壁垒、用更鲜活的方式传播理性思维的努力。科学的种子，有时需要裹上糖衣，才能更容易地被吞咽下去。
文化的输出与融合，本就伴随着碰撞与误解。而他所能做的，便是继续在这条“误人子弟”的路上，坚定地走下去，直到这些看似荒诞的“比喻”，在某一天，真正化为推动时代前行的、坚实的“代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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