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纹锁链崩断的余震还在破阵矛里翻涌，机关孔雀的尾羽突然“咔嗒”碎成金箔，火星噼啪坠地，火势竟如被无形之手扯动般迅速收缩——焦黑的舱板上，不知何时端坐着个盲眼老者。
他膝头横放一具漆色斑驳的七弦琴，十指正勾着琴弦震颤，每一下拨弄都像在往人脑子里钉钢钉。
陈九陵喉间腥甜上涌，太阳穴突突跳得要裂开。
眼前的画面突然重叠——前世大楚皇宫的火场里，穿绛红宫装的女子正往火盆里扔密信，发间金步摇随着动作轻晃；转而又变成苏绾说的那个雪夜，梁上小丫头缩成团，看着穿月白裙的女子被玄清门弟子拖走，嘴里塞着破布，眼睛瞪得要出血。
“九哥！”苏绾的喊声像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陈九陵猛咬舌尖，铁锈味瞬间冲散混沌，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跪了下来，苏绾正攥着他手腕，腕间金纹亮得灼眼。
她的眼眶通红，睫毛上挂着泪，显然也在与幻象搏斗。
“心魔引。”陈九陵哑着嗓子开口，额角冷汗顺着下颌滴在青石板上，“这老东西的琴音勾的是心障。”他反手扣住苏绾手背，将凝元境的武意顺着血脉渡过去——苏绾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我看见……看见姑母被拖走时，梁上有个小丫头在发抖。原来那是我。”
琴音突然拔高，陈九陵耳中嗡鸣，恍惚听见破阵矛在袖中低吟。
他下意识握紧矛柄，指尖触到矛身的刹那，那些在修复矛身时积累的“匠意”突然翻涌——琴弦震颤的频率竟像在说话！
每段旋律的起伏对应着机关齿轮的咬合声，高低音的间隔藏着数字密码。
“两刻钟。”陈九陵突然抬头，盯着盲眼琴师泛白的瞳孔，“这琴音在震画舫的地基，最多两个时辰，整艘船都会沉。”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拖着苏绾往琴师方向挪，“得先破了这关。”
苏绾踉跄着跟上，金纹已爬到她手肘：“那……那你要抢琴？”
“抢？”陈九陵扯了下嘴角，指节抵在琴面，“我要听它说真话。”
指尖刚触到琴弦，无数片段涌入脑海——二十年前雪夜，月白裙女子将半块青铜虎符塞进老琴师手心；玄清门弟子举着火把撞开偏门时，琴师捏碎了藏在琴腹的密信；还有那把火，根本不是柳含烟烧的，是玄清门为了销毁“古墓派通敌”的伪证。
“七幕戏的顺序是……”陈九陵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淬了冰，“破阵，辨真，问心，归源。”他突然扣住琴师手腕，“老前辈，您守了二十年，等的不就是这双能听懂琴的手？”
琴师的手指骤然发抖，琴弦“铮”地断了一根。
第二幕的焦台在琴音中塌陷，舱室地面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暗河的水声。
等陈九陵再睁眼，他们已站在两扇朱漆门前，左侧门楣挂着“凤仪”，右侧刻着“血誓”。
中央高台上，红衣女伶怀抱琵琶，眉梢点着朱砂，正是之前在画舫外唱曲的红袖。
“真假局。”红袖的声音甜得发腻，“左殿苏姑娘嫁入玄清，右殿苏姑娘弑亲。选错一步，两位的魂魄都要困在这画舫里，永永远远看自己选的戏码。”
陈九陵扫了眼左右——左边“苏绾”穿着凤冠霞帔，手里攥着盟书，眼尾的泪痣和苏绾分毫不差；右边“苏绾”握着带血的匕首，刀尖抵着柳含烟心口，脸色苍白如纸。
他摸了摸怀里，青鸾簪还在，昨夜苏绾昏睡时从她发间掉的，今早才发现簪尾嵌着微型罗盘。
“绾绾，过来。”他冲真苏绾招了下手，后者立刻贴到他身侧，金纹已爬满整条胳膊，“记得你说过，古墓派的机关傀儡最怕什么？”
“提线。”苏绾立刻反应过来，“尤其是藏在衣物暗袋里的钢丝。”
陈九陵笑了，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这是方才在焦台捡的，沾着琴灰。
他屈指一弹，第一枚“叮”地撞在右侧“苏绾”的琵琶弦上，琴弦震颤的力道顺着钢丝窜进傀儡关节，右边的“苏绾”膝盖一软，露出后颈密密麻麻的铜丝；第二枚精准射向左侧“苏绾”的裙摆暗袋，“轰”地炸开团烟雾，里面竟是齿轮和发条。
“真人的重量，压不垮这地板。”陈九陵踢了脚左边傀儡的裙角，木板“咔”地陷下去半寸，“再说了……”他侧头看向真苏绾，后者正咬着唇笑，“我家小狐狸要是动刀子，绝对不会手抖成这样。”
两具傀儡同时崩解，露出后面的青石台阶。
红袖的琵琶“啪”地摔在地上，她瞪着陈九陵，眼底闪过一丝惊恐，却在苏绾的金纹逼近时化作青烟。
第四幕的井底比想象中更冷。
陈九陵背着苏绾往下爬，霉味混着腐骨气直往鼻子里钻。
等脚触到底部，他才发现所谓“井”其实是座地宫，四壁嵌着夜明珠，照得满地白骨泛着青灰。
“小姐……您回来了？”
沙哑的声音从绞盘后传来。
陈九陵瞳孔微缩——说话的是画舫老艄公！
他佝偻着背，手里攥着绞盘把手，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当年您跟着柳姑娘跑了，老仆守着这口井等了二十年。现在玄清门的人要毁了画舫，您得签盟书，得……”
“咔嚓”一声，绞盘被老艄公猛地转动。
陈九陵抬头，千斤闸正裹着风声砸下来，铁栅上的锈渣扑簌簌往下掉。
他立刻转身，用后背顶住苏绾，肩骨在撞击中发出脆响，痛得他闷哼一声。
“九哥！”苏绾在他怀里挣扎，金纹已经爬上脖颈，“放我下来！我能——”
“闭嘴。”陈九陵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你信我，我就信你能破这关。”
苏绾突然不动了。
她望着老艄公脸上的皱纹，想起柳含烟画像里那个总在船头打盹的老头，想起姑母说过“老周头熬的鱼汤最鲜”。
眼泪砸在陈九陵后颈，她贴着他耳朵轻声：“我不签盟书……但我信你，信你守的是姑母的画舫，不是玄清的鬼话。”
地宫里突然亮起金光。
四壁的夜明珠同时炸裂，露出里面刻满的符文——那是古墓派的血脉印记！
老艄公的手“啪”地松开绞盘，他望着苏绾腕间的金纹，突然笑了，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像，真像……柳姑娘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千斤闸缓缓回升，地宫深处传来一声叹息，像是隔了二十年的风：“还不够……你们还差最后一问。”
陈九陵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冷汗浸透了里衣。
他扶着苏绾站直，破阵矛在袖中轻轻震颤，龙纹锁链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刚才硬扛千斤闸时，他的武意竟又晋了一层。
画舫外的天色不知何时暗了。
陈九陵推开舱窗，看见江面上浮着层薄雾，月亮像枚被水浸过的银钱。
苏绾靠在他肩头，金纹正缓缓退去，只在腕间留了道淡金痕迹。
“最后一问……”她轻声重复，“会是什么？”
陈九陵没说话。
他望着远处山影，想起破阵矛里翻涌的龙纹，想起柳含烟叹息里的沉重。
更想起方才在琴师记忆里看见的半块虎符——那虎符的纹路，和大楚镇北军的兵符，像极了。
江风掀起他的衣角，袖中破阵矛突然发出龙吟。
陈九陵低头，看见矛身上的龙纹锁链，不知何时又崩断了一道。
舱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绾打了个哈欠，往他怀里缩了缩：“九哥，我困了。”
陈九陵低头，见她眼尾还沾着泪，却已经闭着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
他轻轻把她抱起来，往舱房走。
经过哑琴师方才坐的焦台时，他瞥见琴腹里露出半截青铜——是半块虎符，和他记忆里的镇北军兵符，严丝合缝。
今夜的画舫很静。
静得能听见江水流过船底的声音，静得能听见破阵矛里龙纹锁链崩断的轻响，静得能听见，远处山巅“镇北”帅旗被风卷起的猎猎声。
陈九陵把苏绾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虎符，和琴腹那半块并在一起——“大楚镇北”四个篆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舱外，更夫的梆子声已经远了。
陈九陵望着窗外的山影，突然笑了。
他知道，等明天太阳升起时，这画舫里藏的秘密，就要见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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