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吴女士与程登登的沉默中,程爸爸慢悠悠地出声道:“老婆,跟一品轩说好晚饭之前送酒过去的。我先送你和登登回家,还是咱们都先去店里?”
吴女士看程登登一言不发,心里明白,自己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虽然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但自己的意思,总归是传达到了的。
她转头问程登登:“女儿你怎么说?去店里玩玩还是回家去?”
程登登此时情绪平复了不少,想到自己的手机还在门卫室,开口道:“我不去店里了,先送我回家吧。晚上我可能叫陆露来家里玩,你们忙吧。”
程登登城南的家和陆露家离得很近,程登登没搬家前,两人经常一起约着互相逛街、串门。而且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她非常需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好的好的好的。”程爸爸一连说了三个“好的”,根据他的经验,女儿的这波坏情绪,算是翻篇80%了。
程登登这个人,总是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
三人一起出了门,程爸爸挽着吴女士的手走在前面,程登登跟在后面。
看着恩爱如初的中年夫妻,程登登有些无语。嘴里碎碎念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州官”回头看了一眼程登登,笑道:“百姓结婚了也可以点灯又放火。”
下了电梯,来到地下车库。程登登走到了驾驶室。“我来开吧,给你们展示一下我的驾驶技术。我偷偷练过的。”
地库七弯八绕,程登登开得很慢,没有发挥的余地。出了地库,来到西门,她停下车,拿了手机。
“刚刚忘在姜森那了。”程登登解释了一句后,就转移了话题:“接下来,让我来展示一下真正的技术。”
上了大路,程登登一路开得很流畅,程爸爸忍不住赞扬道:“不错啊女儿,进步很大。”
“那是当然,我昨天都开到长明里了。然后又开回来了。”程登登一脸得意。
长明里是昭阳下辖的一个乡镇,程登登昨天一路行驶,便到了那里。
“那是真厉害,从这里到长明里要有二三十公里吧。”程爸爸毫不吝惜表扬。
“嗯,二十多公里。一来一回我开了五十公里。”程登一边望着前面,一边答话。
在车内后视镜里,她看到爸爸向要张口的吴女士使了个眼色。
吴女士要问什么程登登当然知道。而吴女士也知道问题的答案,所以不再言语。
“昨天开那么远,路上完全没有压力。不过,从车位出来把姜森的车给蹭了。”程登登主动提到这个名字,一是企图对自己的妈妈进行“姜森脱敏法”,二是帮姜森在他俩心中留下好印象,三是告诉他们,自己这会儿完全没事了,这个名字不是禁忌。
“那你得赔人家补漆钱吧,妈妈一会儿给你转一点。”吴女士适时开口。
“那行,今天中午你们吃的面也是人家买的。你一起给我一万就行。”程登登开始逗趣。
“什么车补个漆要一万?”吴女士有些吃惊。
“补漆不贵,是你们吃的面贵。两碗一万,补漆就当赠品了。”程登登笑得很开心。
“鬼丫头。”吴女士笑着骂道,又转头对程爸爸说:“那你给登登转1万吧。”
程爸爸掏出手机就要转账,程登登慌忙说:“别转了,我还有钱。而且我昨天转给他,他不要,说没关系,不要我赔偿。”
“那这小伙子家庭条件还可以啊。”程爸爸嘴上说着,还是给女儿转了一万块过去,转账备注是一个抱抱的表情。
这一万块钱,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无声的安慰。而他也无法站在所谓的道理这边,指责自己的老婆什么,因为程登登不知道的那些事情,他都知道。
“他家里做什么?”程爸爸转完钱,随口问道。
“听二丫头说,他妈妈以前开美容院的,现在好像是保险经纪人。”吴女士说道。
“那他爸爸呢?”程爸爸追问。
“这倒是没听说。”吴女士道。
“他爸妈离婚了。他爸再婚了,开工厂的;他妈没有。”程登登加入对话。
“这种家庭的小孩会不会性格上有什么问题?”吴女士有些担忧道。程爸爸想拦住已经晚了,只是透过后视镜看程登登脸色。
“嗯,有问题。不管性格有问题,脑子也有问题。车被人蹭了也不知道找人赔偿的问题。”程登登有些气愤地脱口而出。
但转念一想,妈妈也是出于关心,这样说话有些太不礼貌了,于是换了个语气说:“妈,我跟他也才相处没多久,目前看下来我觉得他很好,没有你说的性格上的问题,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他是矜持稳重的那种不爱说话,不是性格孤僻的不爱说话。我觉得他待人接物也都很有礼貌。我很喜欢他。你不要在我面前揣测他了,有问题你可以背着我去跟二姑打听,也可以下次我喊他出来,你当面审问他。”
程爸爸一看局面还算可控,于是笑着打圆场:“都说女生外向,这是真外向啊。已经知道护着自己男朋友了。”
又小声对自己吴女士说:“咱们登登相亲那么多个都不肯谈,这次这个肯定是很喜欢才接受的。你悠着点。”
吴女士点了点头,大声笑着说:“看照片,模样是挺清秀帅气的,就是不知道真人和照片差别大不大。”
“大,差别很大。”程登登夸张道,“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是不是很想见他?偏不给你们见。哼!”
汽车一路行驶到了城南家中,程登登退位让贤,把汽车交给了自己爸爸。
和爸爸妈妈挥手告别后,她边往家里走,边拿出手机给陆露打电话。
“你今天晚上有没有事啊?我周末住城南。”程登登开门见山。
“哟,把你男朋友一个人撂城西啦?”陆露打趣。
“男朋友哪有闺蜜重要。”程登登大言不惭,继续追问,“你到底有没有空嘛?”
“有空,你有事说事。”陆露正色道。
“那你晚上下班直接来我家吧,我请你吃外卖。”
“能不能申请出去吃?”
“也行,但我想在家里呆着。”程登登的语气透着一些疲惫。
陆露对她这样的状态了然于心,一口应道:“那我下班就去你家。外卖我想吃烤鱼。”
电话挂断,程登登有些疲惫的躺在沙发上。
为了不让母女关系太紧张,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嘻嘻哈哈,其实心里只要呐喊与尖叫。
一方面埋怨母亲的专制,一方面又气愤自己的懦弱。
从第一次听到讨好型人格这个词时,程登登就知道,自己便是如此。永远不愿意打破和谐的局面,总是尽力避免争吵,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真实的感受。
她有时候觉得很累。维持乖乖女的形象很累,按照家长的意图去成长很累,扮演一个情绪稳定的大人很累。
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这个曾经外人眼中乐天开朗、家庭幸福快乐的女孩,曾经一度想过自杀。为什么有时候会如此极端呢?程登登也想不通。
大概是无数个这样的疲惫时刻堆积起来,让她喘不过气吧。
不能再陷在情绪的困境里了。程登登打起精神,点亮手机屏幕,看看有没有什么出口能透透气。
程爸爸的转账消息是最醒目的。那个抱抱的表情包也很温暖。程登登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其实一切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爸爸妈妈是出自真心的爱自己,只是不太懂自己而已。可是谁又能真的懂谁呢?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不管是家人、爱人还是朋友,都不。
程登登接收了爸爸的转账,发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包过去。
然后截图发给姜森。
从两人道别之后,他没有发过一条消息过来。程登登也没考虑那么多,只是单纯的想和他分享此刻的心情。
【托你的福,从我爸那里骗到一万块,咱俩分赃吧。】
姜森回复的很快,也回复的很简单,只有一个问号。
【跟他们说把你车蹭了,给的补漆钱。转你一半,不许拒绝,拒绝就拉黑。】
程登登打完字后,转了5000过去。
她的算账方式是,补漆确实需要一部分钱,而给姜森造成麻烦,也需要一些金钱补偿,另外加上油费以及昨天吃饭都是他请客等等,5000块钱也算合情合理。
一个永远不愿委屈了别人的典型讨好型人格。
姜森收下了程登登的转账。
【谢谢程老板带我发财,下次有这么好的事再喊我可以吗?】
电话这边的程登登被姜森这句话逗得“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没问题】
三个字发过去,姜森回拨了视频通话。程登登直接点了接听。
姜森在屏幕里看见的是,脸上挂着笑、眼睛里却明显刚装过泪水的程登登。
有些心疼。完全忘了中午时的酸涩感,仅剩下对程登登的怜惜。
他用一种极轻柔的声音道:“一个人在家?”
“嗯,我爸妈去店里忙了。你在哪里?”
“来彩虹机场接个朋友。”姜森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就那个要错qq的蠢货。”
程登登第一次听到姜森如此粗鲁的说话,忍不住笑了笑。“他不在昭阳啊,我一直以为他留在昭阳。”
“不在。他高中毕业就出国了,今天的飞机回国。”
从彩虹机场开车回昭阳,需要四十分钟左右。
“他还有多久到站?”程登登随口问道。
“还有半个小时左右。”姜森答完,程登登有些接不上话了。
姜森难得主动抛出话题,他半开玩笑道:“你什么时候住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让你看看我们缘分的绊脚石。”
程登登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儿才答道:“好的好的。”说完又补充道:“他肯定很搞笑,感觉你提起他语气都活泼了不少。”
此时,悲伤在程登登的脸上已完全不可见,姜森看到的是,一如往常、生动又快乐的那张脸。
他轻声说:“是的,他很搞笑。你们应该很聊得来。”
程登登点了点头,姜森补充说:“不过,你们也别太聊得来,我怕自己会嫉妒他。”
原本趴在沙发上和姜森的视频,听到这句话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像被人朝心口开了一枪般望着手机里的姜森,说不出话。
为什么他明明在说一句很轻佻的话,却可以用这么认真的表情和如此深情的语气?
“这位先生,你渐渐开始离谱了。”程登登提醒道。
姜森笑了笑,没说话。
真好,她刚刚的坏情绪好像已经完全翻篇了。
“你周末有什么安排吗?”姜森换了个话题。
“暂时没想好。不过今天晚上约了陆露来家里玩。”
“那明天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吃饭?”姜森小心翼翼的询问,补充道,“我带你见见周昱。”
“周昱是谁?”程登登随口应道,随即反应过来。接着说:“是你那个朋友吧?”
“嗯,是的。你要来吗?”他继续问。
“应该可以。不过我爸妈前两天说周末有一天要和家里人一起吃饭。还不确定是哪一天?”程登登道。
“没关系。你看。”姜森答道。
程登登看着姜森始终微笑着的嘴角,心里想的是,为什么有人可以永远这么温柔,而这个人还是她男朋友,不禁有些心花怒放的畅快。
她兴冲冲地说:“这样子,我等等会儿问问我爸妈,具体什么时候吃饭。如果这边是明天,我就后天去找你;如果这边是后天,我就明天找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提前告诉我,我也跟周昱讲下。”姜森依然保持着刚刚那个手肘撑着车门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说。
“那你等下,我现在就问!”程登登慢不了,她说完这句话立刻挂断了和姜森的视频,转头拨通了程爸爸的电话。
“喂,爸爸,你和妈妈上次说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没有寒暄,程登登开门见山。
“是周日中午。一品轩,爸爸已经定好位置了。”程爸爸听着女儿的声音,明白她已经翻过篇了,声音也畅快起来。“上午半天我们带爷爷奶奶去森林公园逛逛,中午就在城西吃。吃完送你回加州阳光,周一上班你方便。”
“好的爸爸,我知道了。”
程登登连连点头,一心想的是挂了电话给姜森报信。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那我先挂了啊,拜拜爸爸。”
程爸爸电话里只剩下一串忙音,他有些无奈地拿下手机看了看,嘴里念叨着:“这孩子,风风火火的。真像我。”
“这么快就问完了?”姜森接到视频时,对程登登效率表示赞叹。
“嗯。问到了。是周日。明天可以跟你一起。”程登登回复道,“不过我想带陆露一起,方便吗?”
“可以的。没问题。具体时间地点确定了我微信发你。”姜森对着屏幕说。
程登登望着手机里姜森。
他的眼睛,她不管看多少次,都会有一种被吸进去的感觉。
对自己的念头惊到的程登登,刻意移开视线。瞥了一眼时间道:“你朋友快到了,你去接他吧。我挂了,拜拜。”然后慌张地挂断了电话。
通话结束,姜森的手机界面是和程登登的对话框,顺手点开程登登的头像——一张她的背影,地点看着像海边。
端详了一会儿,姜森沉默退出微信,拨通了周昱的电话。
电话那边的人接听的很快,看着像正盯着手机。
“喂,阿森,我在出航站楼了,你在哪?”周昱的声音带着兴奋。
“在停车场。你自己走过来。”姜森情绪平静很多。
“大哥?停车场那么大我怎么找?”周昱很受伤,满脸写着不满。这时,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
“给你发了定位,你跟着导航走。”姜森说完,补充了一句,“我到的有点早,临时下客区不让停很久。还是停车场等比较方便。”
“好的好的,我过来了,你等着受死吧。”
周昱挂断电话,生不如死地跟着导航走着。
终于到了停车场,嘈杂的人声与尾气的味道充斥着周昱的鼻腔,让人有些烦躁。
这时,周昱远远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一辆黑色汽车旁。
“阿森!”周昱冲着姜森挥手,一路小跑过去。
姜森迈开步子朝周昱走过去,两个人互相拍了拍肩膀,就算是正经打过招呼了。
周昱打量着姜森说:“阿森你怎么越来越嫩了,跟三年前在德国见到你的时候比,还要嫩。你现在站到高中门口也能有人拿你当同学。”
姜森笑了笑了,觉得是衣服的原因。他看着久别重逢的周昱,依然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却多了一些成熟与稳重,少了一些稚气,浓眉大眼显得更为坚毅。
两人结伴回到车上。
“先去哪里?”姜森系好安全带问周昱。
“直接去你家吧,让我先缓缓再回家。”周昱说道,他将副驾驶的座椅向后调整成半躺的角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玩手机。
“你的小女朋友呢?怎么没带过来一起接我?是我周哥的排面不够吗?”周昱边玩手机边闲聊。
“她在自己家。明天吃饭带你见她。”姜森应道。
“有照片吗?我先看看。”周昱问。
姜森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手机,说:“自己看。”
“手机里吗?我也不知道密码啊。”周昱说着拿起手机,发现不用解锁,屏保页面便是一张有些肉感的笑脸,逆光站着。
周昱认真看着这张照片,有些失望,道:“这也不是什么天仙长相啊,就普通甜妹啊。怎么让你魂牵梦萦这么多年?”
姜森注视着马路,淡淡地说:“说不好,你见到她也许会明白。”
“那我知道了。因为我当年要错了号码。所以你心里有遗憾,于是耿耿于怀。还得是我。”周昱开始自吹自擂。
“没你这个蠢货,说不定现在我们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姜森不认同。
“那你们现在到哪一步了?睡了吗?”周昱问。
姜森摇了摇头,不说话。
“那你这不行啊,要不要我教教你?”周昱开始不正经。
“不用,滚。”姜森骂道。
“我说真的,以我的经验……”周昱开始滔滔不绝。
姜森始终手握方向盘,望着马路,不知道周昱的话他漏掉了多少,又听进去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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