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然深沉。
一轮惨白的圆月悬于高天，银辉流泻，为这片疮痍满布的山顶点染上一层冰冷的霜色。
万籁俱寂。
格雷的讲述，结束了。
她只是在陈述，用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语调，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事实。
可那份深埋在死寂之下的绝望，却化作无形的重压，一寸寸挤压着士郎的胸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刺痛。
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周遭的空气冰冷，仿佛能冻结思绪。
但他的大脑，却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将那些庞大、扭曲、令人作呕的情报，撕开，揉碎，再重新拼凑。
风暴，正在他的内心世界里酝酿成型。
原来如此。
所谓的“物归原主”，从一开始就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阿瓦隆的回归。
不。
他们想要的是用这件治愈的至宝，彻底抹去格雷作为“人”的一切特质，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打磨成一个完美无瑕、只为承载另一位灵魂而存在的“容器”。
然后，用某种仪式，引导那位传说中的亚瑟王，那位名为阿尔托莉雅的君王之魂，降临于此。
占据她的身体。
吞噬她的意识。
取代她的存在。
这不是什么宏伟夙愿。
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自己后裔，持续了上千年的、冷酷到极点的谋杀！
他们要杀死的，是“格雷”。
是这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女孩，是她的过去，她的现在，以及她本该拥有的未来。
是她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卫宫士郎的灵魂深处，有一根绝对的标尺。
那根标尺，由卫宫切嗣未能实现的理想淬炼，由冬木市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烧灼，再由那个遍布恶鬼的世界中无数次挥刀的经历所铸就。
它的名字，是“正义”。
而格雷一族的所作所为，早已击穿了这根标尺所能容忍的任何底线。
‘生者，理应为活着而拼尽全力。’
‘死者，便不该妄图归来。’
他的人生信条，在他的脑海中轰然作响。
——成为正义的伙伴。
——去拯救，每一个在自己面前哭泣的人。
眼前的格雷没有哭。
但士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灵魂，正在发出无声的、濒临破碎的悲鸣。
她需要被拯救。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
将阿瓦隆交出去？
当然不。
绝对不！
将阿瓦隆交给他们，无异于亲手将上膛的枪，塞进一个即将行凶的杀人犯手中。
那将是对他自身存在意义的彻底背叛。
一瞬间，所有的迷茫与困惑，都被斩断。
士郎的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抬起头。
目光穿过清冷的月光，笔直地迎向了格雷那双灰绿色的眼眸。
那双眸子里，盛满了不安，忐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盼。
“我明白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山顶上掷地有声。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这个剑鞘，我不会交给你们。”
意料之中的答案。
格雷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了一瞬。
但紧接着，那份预想中的失望并未浮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是的。
就是如释重负。
仿佛一直以来死死压在她心口的那块巨石，随着士郎这句话，被悄然挪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缕微光。
然后，她说出了一句，让士郎思维都为之停顿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山顶的夜风吹散，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地钻进了士郎的耳朵。
“我……我也不希望你还。”
“……你说什么？”
士郎的身体僵住了。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是不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出了问题。
一抹极淡的红晕，浮上格雷苍白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不远处，那个被隔音结界笼罩的、关押着同伴的牢笼。
确认无人能听到这里的对话后，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鼓起勇气，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
“我也不希望你，把阿瓦隆还给我们。”
这一次，士郎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看着她那双充满了矛盾、痛苦与挣扎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混杂着酸涩的怜惜，猛地涌上心头。
仿佛是那句“我也不希望你还”，彻底抽干了她所有的气力。
又仿佛是这个确认了安全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私密空间，让她终于可以卸下那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伪装。
少女一直紧绷的、故作坚强的肩膀，垮了下来。
那个手持圣枪、眼神锐利、努力扮演着大家所期望的“王之容器”的形象，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无助的、迷茫的、快要被名为“命运”的巨浪彻底吞没的，普普通通的十几岁女孩。
“我……我从来都不想要这个。”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一丝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
“我不想成为什么王……”
“我不想……消失……”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那颤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无法掩饰的哭腔。
士郎的心脏，被狠狠地攥紧了。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幻象。
一个孤独的灵魂，被囚禁在名为“宿命”的冰冷牢笼里，日复一日地哭喊，挣扎，却没有任何人听见，没有任何人理睬。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胸膛里的阿瓦隆，似乎发出了一丝微弱的、温暖的脉动。
那脉动，与少女手中那柄沉寂的、被封印的圣枪“亚德”，产生了若有若无的共鸣。
是圣鞘与圣枪的呼应吗？
还是说，这只是他自己的内心，与眼前这个可怜的女孩，产生了最原始的共情？
士郎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
“把你的事，都告诉我吧。”
他的声音，放得无比轻柔，生怕惊扰到这只终于敢于露出伤口的小动物。
“把一切，都告诉我。”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格雷再也抑制不住。
晶莹的泪珠，冲出灰绿色眼眸的束缚，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脚下这片被战火蹂躏过的焦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看着这个她不久前还想要杀死的“敌人”。
看着这个此刻，全世界唯一一个，愿意倾听她心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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