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深深浅浅，印在无垠的雪原上。每迈出一步，骨骼都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发出细微的呻吟。脏腑间火烧火燎的痛楚并未减轻，反而因为行走的颠簸而更加清晰，提醒着阿弃这副身躯承受了何等超越极限的负荷。
但他没有停下。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不再去回想那场惊天动地的碰撞，不再去触碰脑海中那些庞杂破碎的记忆洪流，只是将全部心神用在“行走”这个最简单的动作上。
离开那片战场越远，空气中残留的毁灭性波动和法则碎片便越稀薄，但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死寂弥漫开来。曾经或许有村落的地方，只剩下被积雪半掩的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料伸出雪面，像垂死挣扎的手臂。偶尔能看到冻僵的、保持着奔逃姿态的尸体，人或牲畜皆有，被雪花温柔而又残酷地覆盖着，成为这场浩劫沉默的注脚。
阿弃的目光扫过这些景象，黑色的眸子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重。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地势较低、可能有人烟聚集的方向走。龙帝残魂消散前那句“剩下的路，你自己走了”，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神魂里。路在脚下，却不知通往何方。
他试着感受体内那丝微弱的风雪气息。它如同冬眠的幼兽，蜷缩在经脉的最深处，若有若无。与之前强行催动时的狂暴截然不同，此刻它异常温顺，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仿佛在无声地哭泣。是因为龙帝的彻底消散，还是因为它本身也感受到了这天地间的疮痍？
阿弃不太明白。他只是隐约觉得，这缕气息，似乎能与这片被风雪覆盖的悲怆大地产生某种共鸣。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风雪似乎更急了。视野所及，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活物在移动。孤独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窒息。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夹杂在风中的哭泣声，钻入了他的耳朵。
阿弃脚步一顿，凝神细听。声音来自左前方一片被积雪覆盖的灌木丛后。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踉跄着走了过去。
拨开被冰凌包裹的枯枝，他看到了一幅景象：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蜷缩在一个早已冻僵的妇人怀里，小脸冻得青紫，哭声已经极其微弱，像是下一刻就要断绝。那妇人保持着将孩子护在怀里的姿势，背脊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焦黑伤痕，显然是被魔气所伤。
旁边，还有几具村民打扮的尸体，散落在周围，似乎是在逃亡途中被追上的。
小女孩似乎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看到了站在灌木丛边的阿弃。她吓得浑身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恐惧的抽噎。
阿弃看着她们，看着那妇人至死未松开的保护姿态，看着小女孩眼中纯粹的恐惧与绝望。胸口那股钝痛再次袭来，比身体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他沉默地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想去探一下那妇人的鼻息——尽管明知无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妇人的一瞬间，异变突生！
旁边一具看似早已死透的“尸体”猛地暴起！那根本不是一个村民，而是一个身形扭曲、皮肤呈现不祥灰白色、眼中闪烁着嗜血红光的低阶魔物！它一直伪装在那里，等待着猎物松懈的时机！
魔物速度极快，利爪直取阿弃脖颈！腥风扑面！
阿弃瞳孔骤缩！他身体状态糟糕到了极点，根本来不及做出有效的闪避或格挡！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体内那缕沉寂的风雪气息，仿佛被外界的魔气刺激，又或是感知到了他强烈的求生意志，猛地一动！
没有经过思考，完全是本能反应！阿弃几乎是下意识地，遵循着脑海中某个破碎印记的指引，抬起了颤抖的右手，对着那扑来的魔物，虚虚一按！
“凝！”
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挤出。
刹那间，以他掌心为中心，一股极寒之意骤然爆发！并非之前对抗魔尊时那般毁天灭地，却更加凝聚、精准！
空气中的水分瞬间凝结，那魔物扑来的轨迹上，凭空出现了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晶！这些冰晶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疯狂地朝着魔物包裹、冻结！
魔物的利爪在离阿弃咽喉只有寸许的地方猛地僵住！它的身体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坚冰，眼中的红光迅速黯淡，保持着扑击的狰狞姿态，被冻成了一具冰雕！
“咔嚓……”
冰雕坠地，摔得粉碎，连同里面的魔物一起，化为齑粉。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阿弃保持着抬手虚按的姿势，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下，几乎抽空了他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他看着地上那摊冰屑，又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他……刚刚做了什么？
那缕风雪气息，在他体内微微流转，似乎消耗了一些，但并未沉寂，反而传递出一种微弱的、类似“认可”的情绪波动。
“呜……”
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再次哭出声，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阿弃回过神，收敛心头的震动。他不再去看那魔物残骸，而是转向小女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嘶哑可怕：“别怕……没事了。”
他脱下自己那件本就破烂不堪、勉强还算厚实的外袍，动作笨拙地裹在小女孩几乎冻僵的身上。然后，他看了看那死去的妇人，沉默片刻，用尽力气，在旁边的雪地里，徒手挖了一个浅坑。
积雪混着冻土，冰冷刺骨。他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挖掘着。
将妇人遗体轻轻放入坑中，覆上积雪，做了一个最简单的安葬。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几乎虚脱，靠在旁边一棵枯树上，大口喘气。
小女孩裹着宽大的衣袍，停止了哭泣，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恐惧依旧存在，但似乎多了一丝迷茫和依赖。
阿弃看着她，又看了看这片死寂的雪原，看了看自己沾满污泥和血迹、却刚刚引动了风雪之力的手。
前路依旧迷茫，魔踪并未尽绝，这世间苦难深重。
但，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缕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寒意。
他似乎，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走吧，”他对小女孩伸出手，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找个能避风雪的地方。”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再次迈开脚步，踏着无尽风雪，走向沉沉的夜幕。
风雪呜咽，似在悲鸣，也似在低语，诉说着新生与毁灭交织的、漫长而残酷的史诗。而在这史诗中，一个背负着沉重宿命的少年，终于开始尝试握住属于自己的、第一缕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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