迭戈的伤在黑皮请来的郎中手下,被处理得很利索。箭镞取出来了,伤口敷了上好的金疮药,用干净麻布裹着。这个葡萄牙佣兵躺在临时牢房的草堆上,脸色苍白,但眼神里的凶悍劲儿还没散干净,盯着走进来的陈野和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用葡萄牙语跟他说了几句,转头对陈野道:“他说……谢谢,不杀。但……不说更多。佣兵,有规矩。”
陈野蹲在草堆前,摸出个小布袋,倒出几块亮闪闪的银饼——那是从迭戈船上搜出来的“黑帆商会”预付的定金,成色极好。他把银饼在手里掂了掂,发出悦耳的撞击声。
“迭戈是吧?”陈野开口,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老子知道你们佣兵讲规矩,收钱办事,不问来路。可你现在落我手里了,规矩就得改改。”
他把银饼扔回布袋,又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瓶,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漠北红”辣酱味飘出来。“看到没?这是咱们云州特产,抹伤口上,能消毒,但也疼得能让你把去年吃的饭都吐出来。”
安东尼奥翻译得磕磕巴巴,但迭戈看懂了陈野的眼神和动作,脸色变了变。
“两条路。”陈野伸出两根手指,“一,把你知道的‘黑帆商会’、雾岛、下次接头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老子给你治伤,伤好了,是留是走随你,这些银子还你当路费。二,你硬扛着,老子每天给你伤口抹点这辣酱,再把你跟那几个南洋猴子关一起——他们可正愁没地方撒气。”
安东尼奥翻译完,迭戈沉默了。他看看陈野手里那瓶红彤彤的辣酱,又看看自己大腿上包扎好的伤口,喉结动了动。
“我说……”终于,他用生硬的葡萄牙语吐出一个词。
接下来半个时辰,通过安东尼奥结结巴巴的翻译和迭戈的手势比划,陈野得到了几条关键信息:
“黑帆商会”是个半公开的跨国佣兵和走私组织,总部据说在麻六甲,背后有多个金主,其中很可能包括“圣火之国”。这次雇迭戈他们来,明确要求“测试云州新式战船防御能力,尽量获取船体材料或武器样品,条件允许可俘获工匠”。雇主提供了四艘改装快船和一批精良武器——包括那些工部制式的碗口铳。
雾岛是琉球东北方向一片常年被浓雾笼罩的岛群,地形复杂,暗礁密布,是“黑帆商会”在东海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每月月圆之夜,会有船只在指定位置悬挂三盏红灯作为信号,进行补给和情报交接。
迭戈还透露一个重要细节:雇主对云州的“蓝焰铁”和“某种特殊火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多次强调“不惜代价获取样品”。
送走安东尼奥,陈野对黑皮道:“雾岛这条线盯紧了,但别打草惊蛇。月圆夜还有十二天,让‘混海蛟’挑几个好手,驾最快的船,提前去那片海域摸情况。记住,只观察,不靠近。”
“明白。”黑皮点头,“那迭戈……”
“伤好了让他滚蛋。”陈野摆摆手,“银子扣一半当‘医药费’,另一半还他。这种佣兵,杀了没用,放了还能给‘黑帆商会’带个话——云州不是软柿子。”
处理完战俘的事,陈野一头扎进了冶炼工坊。北境契约签了,两个月五十门膛线炮改造、一千块蜂窝板、二十枚“戊七-甲型”,这是硬指标,半点马虎不得。
工坊里热浪扑面,八座高炉全开,火焰把半个工棚映得通红。沈括和徐元亮正围着新搭建的“膛线拉制台”忙活,那是个用厚重木架和铁轨组成的装置,中间固定着一根粗长的精铁棍作为“拉刀”,通过绞盘和齿轮组缓慢旋转推进,在预先铸造好的炮管内壁拉出螺旋凹槽。
“公爷!”沈括满头大汗,眼镜片上全是雾气,“第三根拉刀又断了!‘蓝焰铁’太硬,拉膛线对刀具损耗极大!照这个速度,一天最多能完成两根炮管的膛线加工,五十门……得二十五天,这还不算炮管铸造、组装、调试的时间!”
徐元亮也愁眉苦脸:“蜂窝板那边问题更大。陶粒烧制需要时间,防火油调配也慢。女工们手艺是巧,可编织铁网费眼睛,一天下来最多编出三十尺见方的板子,一千块……得一个多月。”
陈野盯着那根断裂的拉刀,断面呈锯齿状,显然是被硬生生崩断的。“刀具材料还能改进吗?”
“试过了。”沈括摇头,“普通精钢不行,加了‘蓝纹矿’粉末重新淬火的‘工具钢’能强点,但也只能用七八次。我们算过,改造五十门炮,光是拉刀就得准备至少一百根,每根造价……五两银子。”
五百两银子,就花在刀头上。陈野肉疼,但更急的是时间。
他走到工棚角落,那里单独隔出个小间,哑巴技师被关在那里,条件比迭戈好得多——有床铺,有桌椅,甚至还有纸笔和几件简单的工具。此刻他正对着桌上几张图纸发呆,那是沈括“无意间”留在这里的、关于膛线拉制的一些难题草图。
陈野推门进去。哑巴技师抬起头,眼神平静,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看得懂吗?”陈野指着图纸上那些断裂标记和应力分析符号,“沈先生他们卡在这儿了。刀具不够硬,不够韧,拉不了几根就断。你有法子没?”
哑巴技师沉默,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模拟什么。
陈野也不催,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几片极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金属片——正是当初从哑巴技师身上搜出来的那种,上面蚀刻着复杂纹路。
“这东西,工艺不错。”陈野把木盒推过去,“你做的?”
哑巴技师终于有了反应,他小心翼翼拿起一片金属片,对着光线看了看,手指拂过上面的纹路,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怀念?
“想要工具更好,得知道材料为啥不行。”陈野自顾自说下去,“沈先生说,是‘韧性’和‘硬度’没法兼得。硬了容易崩,韧了容易卷刃。你要是能帮着解决这个问题……”
他顿了顿,盯着哑巴技师的眼睛:“我可以让你碰真正的工具,甚至……让你参与改进。但有一条:别耍花样,别想跑。云州这地方,跑不掉。”
哑巴技师抬起头,与陈野对视良久。终于,他缓缓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在桌面的灰尘上写下两个字:炭、铬。
陈野眯起眼:“炭知道,铬是啥?”
哑巴技师又写下:红矿,研磨,加入。
陈野心中一动。他记得沈括提过,有一种红色的稀有矿石,安东尼奥称之为“铬铁矿”,据说西方有人尝试加入钢中,能显着提高硬度和耐腐蚀性,但极难提炼。云州矿场好像还真挖到过一点,因为不知道有啥用,堆在仓库角落。
“你等着。”陈野转身出屋,对守在外面的黑皮道,“去仓库,把那种红了吧唧的‘鸡血石’矿渣拿点过来,再去请沈先生。”
半个时辰后,小屋里挤满了人。沈括拿着那几块暗红色的矿石渣,在灯下仔细看,又闻又敲:“此物……确实含有异质,但如何提炼?如何加入钢中?比例几何?”
哑巴技师接过纸笔,开始画画。他画了个奇怪的炉子,有双层结构,有导管,有收集罐。又写下几个数字和符号。沈括和徐元亮看得眼睛发直——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大炎现有冶炼体系的思路,更精密,更……“化学”。
“这炉子……能造!”徐元亮激动道,“三天,不,两天就能搭起来试试!”
“先试一小炉。”陈野拍板,“需要什么材料,让小芽子调拨。沈先生,你和小徐子全程跟着,看好了,每一步都记下来。这哑巴……暂时别让他碰火和危险品。”
从工坊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刘明远匆匆找来,手里拿着封信:“公爷,京城马快嘴急信。朝廷派的‘学习观察团’已经离京,带队的是工部员外郎周正,带了二十多个工匠和书办,说是来‘观摩北境军械制备,学习先进技艺’。五天后到。”
陈野接过信扫了一眼,嗤笑:“来得真快。契约墨迹还没干呢,这就惦记上‘学费’了。告诉沈括,膛线拉制的核心工序,搬到后山新试验场去,工部的人来了,只让他们看铸造、组装这些面上的活儿。蜂窝板工坊也一样,编织可以看,陶粒烧制和防火油配方,一概保密。”
“那……周员外郎要是问起?”刘明远有些担忧。
“问就问呗。”陈野咧嘴,“就说涉及‘格物院不传之秘’,朝廷若想要,得加钱。或者……等战后‘学费’谈妥了再说。”
刘明远苦笑:“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让他们不善罢甘休。”陈野眼神冷了,“北境的活是朝廷求着咱们干的,不是咱们求着朝廷。他们要是来捣乱,耽误了工期,看陛下是先砍他们的头,还是先问我的罪。”
正说着,苏芽小跑过来,脸上带着喜色:“公爷!矿场那边传来消息,新开的四号矿坑,挖到一条富矿脉!铁矿石品位极高,而且伴生着不少那种‘红矿’和‘蓝纹矿’!鲁师傅说,要是开采顺利,这个月的矿石产量能翻一番!”
“好!”陈野精神一振,“告诉鲁大锤,加派人手,三班倒,尽快把富矿脉采出来!但注意安全,该支护的支护,该通风的通风,别出人命。”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傍晚时分,后山试验场传来爆炸声——不是“戊七-甲型”,而是新搭建的“铬铁提炼炉”第一次试运行,据说很顺利,得到了小半碗暗银色的金属粉末。哑巴技师看到那粉末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更晚些时候,黑皮带来了海上的消息:“混海蛟”派出的侦察船已经接近雾岛外围,确认那片海域确实常年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且暗礁丛生。他们观察到雾中有船只活动的灯光,但没敢深入。
“月圆夜还有十天。”黑皮道,“‘混海蛟’问,要不要提前布置?”
陈野沉思片刻:“让他在雾岛外围找个隐蔽的落脚点,留下两条快船和精干人手,日夜监视。但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进去,也不许动手。咱们现在首要任务是北境的货,海上的事,先放一放。”
夜深了,云州港的灯火却比往日更密。冶炼工坊炉火彻夜不熄,船坞里敲打声不断,后山试验场偶尔传来闷响。所有人都知道,两个月期限,像悬在头上的刀。
陈野站在总堂二楼,望着这片被他一手催生出来的、蒸腾着铁火与野心的土地。北境的雪,海上的雾,朝廷的窥探,技术的瓶颈……所有压力汇聚于此。
但他知道,压力也是动力。那把“粪勺”,已经搅动得足够深,接下来,就是要从这深坑里,掏出真正能定鼎乾坤的东西。
工部的人要来“学习”?
那就好好学学,什么叫“时间就是金钱”,什么叫“技术就是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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