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润着沉寂的长安。大理寺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裴喜君伏案勾画，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那晚鬼宅的诡异乐声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化作笔下愈发精细曲折的旋律线。费鸡师对着那一点点火灵芝残渣和香灰，时而蹙眉，时而恍然，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推演着某种复杂的药性组合。
卢凌风靠在床头，闭目凝神，体内那股被火灵芝暂时压制的阴寒之气，如同被激怒的毒蛇，在经脉深处不安地窜动，试图冲破那层脆弱的屏障。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药效正在缓慢消退，冰冷的刺痛感正从四肢末端重新蔓延开来。时间，像沙漏里的沙，无情地流淌。
苏无名站在廊下，望着被高墙切割开的一小片夜空，星子稀疏，月隐云后。薛环派出去搜寻火灵芝的人还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樱桃去查探崇仁坊血诗案现场也未归。太子的警示言犹在耳，这长安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融于夜风的衣袂拂动声传入苏无名耳中。他眼神一凛，手已按上腰间佩刀。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掠过墙头，轻盈地落在院中，是樱桃。她蒙面的布巾上沾着些许尘土，眼神凝重。
“如何？”苏无名迎上前低声问道。
“大人，现场很干净，几乎被打扫过。”樱桃语速很快，“血诗是被用手指蘸血写在墙上的，字迹歪斜，力道不均，书写者当时情绪极不稳定，或者…身体承受着巨大痛苦。尸体已经被京兆府移走，但我设法看了一眼…”
她顿了顿，继续道：“死者男性，三十岁上下，面容被锐器划烂，无法辨认。衣着普通，像是寻常百姓，但…我注意到他右手的虎口和食指内侧有厚茧，是常年握笔或者…持握某种细长兵器留下的。”
“细长兵器？”苏无名若有所思。
“还有，”樱桃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是几片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碎屑，“这是在墙角不起眼处找到的，像是…某种干涸的花瓣碎片，带着一股很淡的、奇异的腥甜气。”
苏无名接过布包，凑近闻了闻，那气味确实古怪，并非寻常花香。“费鸡师！”他转身唤道。
费鸡师闻声过来，拿起一片碎屑，先是观察，然后同样凑近鼻端，脸色微微一变，又伸出舌头极其小心地舔了一下，立刻呸呸吐掉：“曼陀罗！还是经过特殊炮制的曼陀罗花粉！混合了…某种动物的血？”
曼陀罗，致幻之物！
“难道‘诗魂索命’的死者，是先中了曼陀罗之毒产生幻觉，面露诡笑，继而心力衰竭，七窍渗血？”苏无名立刻将线索串联起来。
“极有可能！”费鸡师眼睛发亮，“而且这曼陀罗花粉炮制手法特殊，腥甜气很可能来自某种西域毒蜥的血液，能加剧幻觉和血液躁动！但这东西…可不是寻常人能弄到的。”
西域…又是西域！冥火教的根基就在西域！
“死者虎口有茧，可能并非普通百姓。”苏无名沉吟，“樱桃，你再辛苦一趟，想办法查查京兆府那边对死者身份的进一步核查，看看最近有没有身份特殊、又突然失踪的人。”
“是。”樱桃点头，身影一晃，再次融入夜色。
苏无名回到卢凌风房中，将樱桃的发现告知众人。
“曼陀罗花粉…西域毒蜥血…”卢凌风睁开眼，声音低沉，“冥火教擅长用毒，莫风更是此道高手。”
“但欧阳明之死，并未用到这些。”裴喜君放下炭笔，轻声道，“欧阳明是直接被利刃所杀，现场只有莲花印记。如果‘诗魂索命’是冥火教所为，为何手法不同？”
“或许，目的不同。”苏无名走到桌前，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桌面，“欧阳明是因为锦盒被杀，是灭口。而‘诗魂索命’…更像是一种仪式，或者…一种宣告。”
宣告什么？宣告“诗魂”的归来？还是宣告某种力量的存在？
“报！”一名衙役急匆匆跑进来，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大人，不好了！欧阳侍郎府上出事了！”
苏无名心头一紧：“何事？”
“刚才欧阳府的下人来报，说欧阳侍郎…他…他悬梁自尽了！”
欧阳泉自尽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个惊雷，在房间里炸响。那个极度恐惧“莲花”、精神濒临崩溃的礼部侍郎，竟然在这个关头选择了自尽？
是畏罪？还是被灭口？
“走！”苏无名毫不犹豫，立刻带着薛环和几名衙役赶往欧阳府。
欧阳府此刻已乱作一团，哭声、喊声混杂在一起。管家死了，如今老爷也自尽了，下人们人心惶惶。苏无名直接闯入欧阳泉的书房，那里已经被府中下人发现并简单收拾过，但房梁上还挂着那截断裂的白绫，地上倒着一把踢翻的椅子。
欧阳泉的尸体已被放下，平放在地上，脸上盖着白布。苏无名掀开白布，欧阳泉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的表情，舌头微微伸出，脖颈上有一道清晰的紫红色勒痕。
看起来，确实是自缢的迹象。
但苏无名总觉得哪里不对。欧阳泉虽然恐惧，但昨日见他时，那种对死亡的极致畏惧，不像是一个会立刻自寻短见的人。而且，他昨日才从欧阳泉那里取走了部分香灰…
苏无名仔细检查着书房。书案上很凌乱，笔墨纸砚散落，仿佛主人在自尽前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挣扎。他目光扫过地面，忽然在角落的阴影里，发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反光的东西。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那东西。那是一颗比米粒还小的珠子，通体浑圆，呈现一种半透明的乳白色，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润。
这是…？
苏无名将珠子凑到眼前，借着灯光仔细观看，发现珠子内部，似乎隐隐有一个极其微小的、莲花形状的暗影！
莲花！又是莲花！
这颗珠子，绝不是欧阳泉之物！它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是“莲花”组织留下的标记？还是…杀害欧阳泉的真正凶手遗落的？
欧阳泉的死，绝非自尽那么简单！
“薛环，立刻封锁欧阳府，所有下人分开问话，尤其是最后见到欧阳泉的人，问清楚他今日有何异常，见过什么人！”苏无名沉声下令。
“是！”
苏无名将那颗诡异的珠子小心收好，心中疑云更甚。欧阳泉一死，锦盒的线索似乎又断了。但“莲花”为何要杀他？是因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还是因为他接触了大理寺的人？
就在苏无名在欧阳府紧张查案的同时，大理寺内，卢凌风正经历着另一重煎熬。
火灵芝的药效正在加速消退，那股阴寒之气如同潮水般反扑，比之前更加凶猛。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左臂上原本消退了一点的青紫色再次蔓延开来，甚至隐隐向胸口侵蚀。
“鸡师公！”裴喜君看着卢凌风痛苦蜷缩的样子，急得声音带上了哭腔。
费鸡师脸色铁青，再次取出金针，手法迅疾地刺入卢凌风几处大穴，试图稳住情况。但这一次，金针刺下，卢凌风的反应更加剧烈，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嘴角甚至溢出了一缕暗黑色的血丝。
“不行！寒毒已经适应了金针和微弱的火灵芝药力，反噬得更厉害了！”费鸡师额头冷汗涔涔，“必须要有更强的至阳之气注入，否则…”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裴喜君看着卢凌风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英俊面庞，心如刀绞。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贴身佩戴的、带着体温的锦囊，从里面倒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通体赤红、触手温热的凤凰玉佩。
“鸡师公，这个…这个有用吗？”裴喜君将玉佩递过去，眼中带着一丝希冀，“这是小时候一位云游高僧赠予我的，说是能辟邪护身，我一直戴着…”
费鸡师接过玉佩，入手便感到一股温和的暖意，并非灼热，却绵绵不绝。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是…暖阳玉？虽不及火灵芝至阳至烈，但性极温和纯正，对于稳定心脉、抵御阴邪有奇效！快，放在他胸口膻中穴上！”
裴喜君连忙照做，将那块带着她体温和馨香的凤凰玉佩，轻轻贴在卢凌风剧烈起伏的胸口。
说来也怪，玉佩贴上不久，卢凌风身体的颤抖竟然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呼吸不再那么艰难，紧蹙的眉头也略微舒展。
“有用！真的有用！”裴喜君喜极而泣。
费鸡师也松了口气，抹了把汗：“这块暖阳玉能暂时护住他心脉，延缓寒毒攻心，为我们再争取一点时间…但终究不是解药啊。”
时间，依然是最残酷的敌人。
就在大理寺内为了卢凌风的伤势焦头烂额，苏无名在欧阳府勘查疑点之时，一乘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太平公主府的后角门。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身形窈窕的身影在心腹侍女的搀扶下走下轿子，早已等候在此的公主府内侍立刻躬身引路，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处守卫极其森严的暖阁外。
暖阁内，太平公主正对着一盘残局，独自弈棋。听到脚步声，她并未抬头，只是淡淡开口：“他怎么样了？”
那黑色斗篷的身影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娇媚却带着几分苍白的脸，竟是如今圣上身边颇为得宠的杨美人。她此刻脸上全无平日的骄纵，只有敬畏和一丝不安。
“回公主殿下，”杨美人声音微颤，“卢…卢中郎将的情况很不好，寒毒反复，费鸡师用金针和一小块火灵芝勉强压制，但似乎…撑不了多久了。”
太平公主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白玉般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杨美人吓得大气不敢出，深深低下头。
良久，太平公主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那块火灵芝，是从哪里来的？”
“据…据说是苏无名在城西一处废弃砖窑找到的，但分量很少，品质也一般。”
“砖窑…”太平公主凤目微眯，闪过一丝冷光，“冥火教的废物，办事不利，还差点弄巧成拙。”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看来，本宫不得不出手了。再让那些蠢货折腾下去…”她没有说下去，但话语中的寒意让杨美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回去吧。”太平公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管好自己的嘴巴，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泄露…”
“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没听到！”杨美人连忙磕头，然后如同蒙大赦般，在侍女的引领下，匆匆离去。
暖阁内再次恢复寂静。太平公主沉默地站立片刻，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小小的纸条，提笔蘸墨，写下了一行娟秀却带着锋芒的小字，然后将其装入一个造型奇特的细小铜管内。
“影奴。”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暖阁轻声唤道。
一道模糊的影子如同从墙壁中渗出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躬身待命。
“把这个，送到‘他’手里。告诉他，这是本宫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太平公主将铜管递出。
“是。”影子接过铜管，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太平公主重新坐回棋局前，看着那盘错综复杂的残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莫测的笑意。
“游戏，才刚刚开始。我的…好儿子，你可要好好活着，别让为娘…失望啊。”
夜色更深，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长安城的暗处悄然酝酿。而大理寺内，卢凌风胸口的凤凰玉佩散发着微弱而温暖的光，如同无尽寒夜中，最后一盏摇曳的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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