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列车在隧道中轰隆穿行，窗外是连续不断的黑暗，偶尔有指示灯的光带流星般划过。车厢里不算拥挤，但依旧弥漫着疲惫下班族和晚归学生特有的沉寂气息。林夕靠在冰冷的金属扶手旁，手指紧紧攥着口袋里那盘小小的红色录音带，塑料外壳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陈默最后那个摇头的动作，和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不安的涟漪。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对她摇头？
列车到站，机械的女声报着站名。人流上下。林夕被人群裹挟着走出车厢，站台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明亮的灯光下，行色匆匆的人们各自奔向目的地，没有任何异常。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份莫名的不安归咎于今晚经历太多导致的神经敏感。
走出地铁站，熟悉的街道和小区大门让她稍稍安心。夜更深了，小区里很安静，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昏黄的光圈。她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回到家，回到自己那个温暖、安全的小房间。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推开家门。温暖的灯光和母亲熟悉的询问声瞬间包裹了她：“夕夕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吃饭了吗？”
“吃过了，妈。和同学讨论功课晚了点。”林夕含糊地应着，一种回到现实世界的脱力感涌上来。她换好鞋，匆匆说了句“我先回屋了”，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书桌上堆着的辅导书、墙上贴的日程计划、床头的玩偶……一切熟悉如常，与今晚经历的那些沉重、悲伤和微妙的情感波动格格不入。
她坐在书桌前，台灯温暖的光线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她缓缓地从口袋里拿出那盘红色录音带，放在光晕之下。
小小的录音带，像一枚被时光遗忘的琥珀，封存着一段她毫无印象、却对另一个人至关重要的过往。陈默那句“里面也有你的声音”反复在她耳边回响。
她找出一个很久不用的、带录音播放功能的老式便携音箱——那是初中时用来听英语听力的。她小心地将录音带放入卡槽，按下播放键。
先是长达十几秒的空白磁带的“沙沙”声，伴随着极轻微的电流底噪，瞬间将人拉回到那个没有数字播放器、一切声音都带着模拟质感的年代。
然后，一个稚嫩而活泼的小女孩声音响了起来，带着咯咯的笑声，有点模糊，却瞬间击中了林夕——
「……哥哥笨死啦！这句歌词又唱错啦！小夕姐姐，你快说他！」
林夕的心脏猛地一跳。这声音……是陈默的妹妹，陈辰。
接着，一个稍微年长一点、却同样稚嫩的男孩声音响起，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嘟囔：「……我没唱错……是这词本来就绕口……」
是陈默。小时候的陈默。声音里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如今声音里听到过的、属于孩子的、轻微的腼腆和活泼。
然后，第三个声音加入了。那声音清脆、响亮，像阳光下跳跃的溪流，带着毫无顾忌的快乐：
「就是唱错啦！陈默大笨蛋！哈哈哈——辰辰我们来唱，不理他！」
林夕像是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浑身微微发麻。
那是……她的声音。
七岁的，被她自己彻底遗忘的，声音。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猛地冲开。模糊的画面伴随着声音涌来：一个洒满阳光的、有些杂乱的客厅，地毯上摊着图画书，小小的她盘腿坐着，旁边是抿着嘴笑的、脸色略显苍白的小女孩辰辰，还有那个耳朵尖红红、试图抢走录音话筒的小陈默……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录音里，她和辰辰开始磕磕绊绊地唱起那首古老的儿歌，跑调跑得厉害，却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快乐。陈默在一旁念着颠三倒四的旁白，时不时被她们的笑声打断。
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林夕的视线。她仿佛触摸到了那个夏天的温度，闻到了那户人家里淡淡的药味和阳光的味道。她看到了那个沉默男孩曾经有过的、短暂的笑意，看到了妹妹辰辰眼中明亮的光彩。
这段录音，对于失去一切的陈默而言，是何等珍贵的宝藏。而他，竟然复制了一份，交给了她。
录音还在继续，播放着那些幼稚的歌声和玩笑。林夕沉浸在巨大的感动和酸楚之中。
突然——
“叮咚。”
手机微信的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回荡的童年歌声。
林夕吓了一跳，从情绪中惊醒。她拿起手机，是陈默发来的消息。
「到家了？」
很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在确认她的安全。
林夕赶紧擦了擦眼泪，回复：「嗯，刚到。正在听……谢谢您。」她用了敬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此刻心中的郑重。
「嗯。」
他又恢复了言简意赅的模式。但紧接着，又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刚才在地铁站……」
林夕的心提了起来。他终于要解释那个奇怪的眼神和摇头了吗？
「好像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可能看错了。」
眼熟的人？林夕皱了皱眉，追问：「谁？」
「不确定。很像……当年那次事故后，来处理后续的一个化工厂的人。很多年没见过了。」
化工厂的人？
林夕的脊背莫名窜起一丝凉意。那个导致陈默家破人亡的化工厂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地铁站？是巧合吗？
「也许只是长得像。你别担心。」陈默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但这条消息非但没有让林夕安心，反而让她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小区楼下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安静地伫立着。
她笑自己神经过敏。
就在她准备放下窗帘时——
对面那栋楼的阴影里，一个红色的光点突兀地亮了一下，又迅速熄灭。
是烟头？
林夕的心猛地一缩。那里……好像站着一个人？一个模糊的、几乎融入黑暗的人影轮廓。那个人……似乎正抬着头，望着她窗口的方向？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攥紧了林夕的心脏。
是巧合吗？一个晚上在楼下抽烟的邻居？
可是陈默刚刚才提到一个“眼熟”的化工厂的人……
她死死盯着那个阴影角落，眼睛一眨不眨，试图看得更清楚。那个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向前微微挪了半步，更多的身体轮廓暴露在远处路灯极其微弱的光线边缘。
他穿着深色的外套，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完全看不清脸。
但就在那一瞬间，林夕几乎可以肯定——
那个人，的的确确，正抬着头，清晰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亮着灯光的窗户。
一种被窥视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手机在她手心里突然又“叮咚”响了一声，在极度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吓得几乎跳起来，手忙脚乱地看向屏幕。
是陈默的消息。
「那盘录音带，除了我们的声音……最后还有一段。是……我后来无意录下的。我爸妈的一段对话。关于那次事故……可能……没那么简单。」
「你听的时候……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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