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的书房藏在府衙后宅最深处,窗外是一小片竹林,冬天里竹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在暮色中像一支支刺向天空的矛。
宋慈推门进去时,张毅正对着一盏孤灯发呆。桌上摊着几份文书,还有一个小木匣——匣子开着,里面是那半枚南斗丙字压胜钱,以及李通判的信。
“宋年兄来了。”张毅没抬头,声音疲惫,“坐吧。”
宋慈在对面坐下,看着那半枚钱币。烛火摇曳,铜面上的南斗六星图案明暗不定。
“徐真来过了?”他问。
“来过了。”张毅苦笑,“东西拿走了,但留了话——让我‘想清楚’,是站在他那一边,还是站在你这一边。”
“你怎么选?”
张毅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我还有得选吗?李通判的证据我给了徐真,等于把刀递到了他手里。现在他能用那些证据去扳倒别人,也能用我私藏证据的罪名扳倒我。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有。”宋慈道,“密室钥匙还在你手里。”
张毅身体一僵。
“你……你怎么知道?”
“方媛告诉我的。”宋慈直视他,“永丰当铺地下密室的第三把钥匙,徐真三年前给你的。张年兄,你藏得可真深。”
张毅颓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我不是想藏,是不敢用。那间密室里有暗查司这些年在川陕的所有记录,有火器走私的账册,有私盐流向的名录,还有……杀人的指令。我若动了那间密室,活不过三天。”
“但你现在不得不动了。”宋慈向前倾身,“徐真拿到李通判的证据后,一定会去密室销毁对他不利的部分。等他处理完,你手里的钥匙就没了价值——到时候,你对他还有什么用?”
张毅猛地睁眼。
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敢深想。
“宋年兄,”他声音发颤,“你是要我去偷密室里的东西?”
“不是偷,是取。”宋慈纠正,“作为广元知府,查抄涉案产业,调取证物,本就是你的职责。”
“可那是暗查司的密室!”
“暗查司也是大宋的衙门。”宋慈一字一句,“难道它就能凌驾于律法之上?难道它做的事,就见不得光?”
张毅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窗外传来竹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清脆而突兀,像某种预兆。
“张年兄,”宋慈语气缓和下来,“我知道你怕。我也怕。但有些事,怕也得做。李通判怕不怕?孙推官怕不怕?可他们做了,然后死了。我们若不做,他们不就白死了吗?”
“可做了也是死!”
“那就死得明白些。”宋慈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总比苟且偷生,日后想起来懊悔强。”
张毅看着他的背影。宋慈不高,甚至有些瘦削,但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扎根在山崖上的松树,风雪再大,也不弯腰。
这就是他和宋慈的区别。
一个在官场里泡了二十年,学会了妥协、周旋、明哲保身;一个却在刑名里泡了二十年,学会了坚持、较真、宁折不弯。
“钥匙在哪儿?”宋慈回头问。
张毅沉默良久,终于起身,走到书架前。他抽出第三层最左边的那本《资治通鉴》,翻开,书页中间被挖空了,里面躺着一把黄铜钥匙。
钥匙很小,只有一寸长,做工精致,柄上刻着一个“癸”字。
“这就是第三把钥匙。”张毅递给宋慈,“密室有三道锁,每把钥匙开一道。徐真那把开最外面的铁门,当铺掌柜那把开第二道石门,这把开最里面的铜门。三道门全开,才能进去。”
宋慈接过钥匙,入手冰凉。
“掌柜的钥匙呢?”
“在永丰当铺的掌柜钱顺手里。他是徐真的亲信,跟了徐真十年,据说救过徐真的命。”
“今晚徐真会去密室吗?”
“会。”张毅肯定道,“他拿走李通判的证据后,一定会去密室销毁相关记录。最快……可能就是今晚。”
宋慈握紧钥匙:“那我们也今晚去。”
“什么?”张毅大惊,“可我们只有一把钥匙!”
“另外两把,有人会帮我们拿到。”宋慈将钥匙收入怀中,“张年兄,你留在府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如果天亮前我没回来……”
他没说完,但张毅懂了。
“宋年兄!”张毅抓住他的胳膊,眼眶发红,“值得吗?为了一个细作,为了几个死人,搭上自己的命?”
宋慈看着他,忽然笑了。
“张年兄,你还记得我们中举那年,在京城国子监听的课吗?”
张毅一愣。
“那天,祭酒大人讲《孟子》,说到‘虽千万人吾往矣’。”宋慈眼神遥远,“你说,那是书呆子的话,真到官场上,该低头得低头。我说,如果做官就要低头,那这官不做也罢。”
“那时候……我们都年轻。”
“现在我也不老。”宋慈轻轻挣脱他的手,“张年兄,保重。”
他推门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张毅站在原地,良久,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废物……”他喃喃道,泪水滑落。
***
戌时三刻,永丰当铺。
当铺早已打烊,门板紧闭,只有二楼的一个小窗透出微光。掌柜钱顺正在灯下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手指在抖。
下午徐真派人来传话,说晚上要来取东西。
取什么东西,没说。但钱顺知道,是密室里的记录。每次徐真要“清理”什么,都会来取记录,然后那些记录就会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钱顺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在暗查司干了十年,从一个小伙计做到掌柜,见过太多“消失”。起初他还害怕,后来麻木了,再后来……他开始偷偷留副本。
是的,副本。
每次徐真销毁记录前,钱顺都会悄悄誊抄一份,藏在另一个地方。他知道这是找死,但他控制不住——就像赌徒控制不住下注,他控制不住留下这些秘密。
也许是为了自保,也许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要挟徐真,也许……只是因为他想记住,自己这十年到底干了什么。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瘆人。
钱顺打了个寒颤,起身关窗。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黑影从窗外跃入,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是个女人。
“钱掌柜,好久不见。”方媛摘下蒙面巾。
钱顺脸色煞白:“方……方姑娘?你怎么……”
“我怎么找到这里的?”方媛微笑,“徐真派你来广元时,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毕竟,你是他最信任的‘账房先生’。”
钱顺下意识往后退,手摸向桌下的暗格——那里有把短弩。
“别动。”方媛的声音冷下来,“我不是来杀你的,是来跟你做交易的。”
“什么交易?”
“密室钥匙给我,我保你全家平安。”方媛道,“徐真已经开始清理旧人了,过山之后,下一个是我,再下一个……你觉得会是谁?”
钱顺的手僵住了。
“我……我怎么信你?”
“你不用信我,只用信这个。”方媛从怀中取出一枚压胜钱,扔在桌上。
钱顺低头一看,是枚北斗癸字钱——但和他见过的不同,这枚钱的背面,刻着一个“甲”字。
暗查司司首的印记。
“这……这是……”
“司首大人的手令。”方媛道,“徐真这些年中饱私囊、滥杀无辜,司首都知道了。现在派我来清理门户。钱掌柜,你是想跟着徐真一起死,还是戴罪立功?”
钱顺浑身发抖。他分不清方媛说的是真是假,但那枚甲字钱是真的——他见过一次,绝不会认错。
“司首大人……真的知道了?”
“不然我怎么敢来找你?”方媛逼近一步,“钱掌柜,时间不多。徐真马上就到,你是现在把钥匙给我,还是等徐真来了,我当着他的面杀你?”
钱顺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和宋慈那把一模一样,只是柄上刻的是“辛”字。
“第二道门的钥匙。”他将钥匙推过去,“但第三道门的钥匙在徐真手里,你们打不开。”
“这你不用管。”方媛收起钥匙,“现在,带我去密室入口。”
钱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他走到墙边的多宝阁前,转动一个青瓷花瓶。墙壁无声滑开,露出一条向下的台阶。
“下面就是密室。第一道铁门已经开了,我每天都要下去清点。第二道石门需要我的钥匙,第三道……”
“我知道了。”方媛打断他,“你留在这里,如果有人来,就说我在下面。”
“方姑娘,”钱顺忽然道,“那些记录……能给我留一份吗?”
方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留副本了?”
钱顺点头,脸色苍白。
“藏在哪儿?”
“后院井壁的暗格里。”
“聪明。”方媛笑了,“但还不够聪明。徐真若来,第一件事就是搜你的副本。现在去取,交给我,我保你活命。”
钱顺连连点头,匆匆去了。
方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这才转身走下台阶。
台阶很长,两边点着油灯,光线昏暗。越往下走,空气越冷,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下到最底层,是一道厚重的铁门,果然开着。里面是第二道石门,门上有个铜锁。方媛插入钥匙,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锁开了。
她推开门。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室,约有十丈见方。四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卷宗、账册、木盒。中间一张长条石桌,桌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册子。
方媛快步走到桌前,借着壁灯的光看去。
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写着“癸字部·川陕·庚辰年行动录”。她翻开,里面是一条条记录:
“三月初七,利州转运使赵明德,砒霜,伪装病故。”
“五月十九,渝州通判孙文礼,火油,伪装失火。”
“腊月初三,利州通判李显之,溺水,伪装意外……”
她的手在颤抖。
这些都是她参与过,或者知道的事。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白纸黑字写在这里,每一个字都像刀,割得她生疼。
“原来你也知道怕。”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方媛猛地转身。徐真站在石门处,手里提着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徐承旨……”她强迫自己镇定,“你怎么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徐真走进石室,目光扫过桌上的册子,“方媛,我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方媛后退一步,“我只是……想留条活路。”
“活路?”徐真冷笑,“跟宋慈混,就是活路?你以为他能保住你?他能保住过山?”
方媛心一沉:“过山……”
“死了。”徐真淡淡道,“我的人刚刚在城外十里坡找到了他——的尸体。宋慈把他藏在那儿,可惜,藏得不够好。”
方媛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你……你杀了他?”
“不是我杀的。”徐真摇头,“是金国的人。过山这些年出卖了太多金国机密,金国那边也想要他的命。我只是……给他们指了条路。”
他一步步逼近:“方媛,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现在该怎么做。把钥匙给我,然后告诉我宋慈在哪儿,我可以饶你不死。”
方媛的手摸向腰间短刃:“如果我拒绝呢?”
“那就可惜了。”徐真拔剑,“燕字第九号,方媛,于永丰当铺密室窃取机密,被当场格杀——这个结局,你觉得怎么样?”
剑光一闪。
方媛侧身避过,短刃出鞘,两人在狭窄的石室里交手。徐真剑法凌厉,招招致命;方媛身手灵活,但力量不济,很快落了下风。
“叮”的一声,短刃被震飞。
徐真的剑抵在方媛咽喉。
“最后一遍,”他冷声道,“宋慈在哪儿?”
方媛闭上眼睛。
“在……”
话音未落,石门外传来脚步声。
宋慈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袱,包袱在滴血。
“徐承旨,你是在找我吗?”
徐真瞳孔一缩:“宋慈?你怎么……”
“我怎么有钥匙?”宋慈接话,“张毅给我的。还有这个——”他将包袱扔在地上,滚出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钱顺的人头。
“你的账房先生,刚才想从井里取东西逃跑,被我撞见了。”宋慈面无表情,“他说,是你让他誊抄副本,以备不时之需。徐承旨,你这是不信任司首大人啊。”
徐真脸色铁青。
“宋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知道。”宋慈拔出剑,“查案。”
两人对视,剑拔弩张。
石室里,烛火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拉长,像三只困兽。
而书架上的那些卷宗,那些记录着无数秘密和罪恶的纸张,静静地见证着这一切。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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