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如同一个负伤的金属巨兽，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沿着荒草淹没的、几乎无法辨认的车辙印，颠簸前行。引擎的嘶吼变得沉闷而断续，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火。右前胎缓慢漏气带来的不稳定感越来越明显，车身不时会不受控制地向一侧倾斜，迫使铁砧必须全神贯注地操控方向盘，才能勉强维持方向。
车厢内，气氛比之前更加压抑。“老枪”靠在副驾驶座上，闭着眼睛，但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颠簸牵动伤口而微微抽动的嘴角，显示他并未沉睡，而是在与疼痛和虚弱搏斗。苏韫莬蜷缩在后座，寒意和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老枪”之前关于“体内植入物”的猜测。他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自己的手臂和脖颈，仿佛能感觉到皮肤下隐藏着某种异物，一种冰冷的、被监视的错觉如影随形。
天光微熹，给墨蓝色的天际染上了一抹凄冷的鱼肚白。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可以看清他们正行驶在一片地势逐渐抬升、植被稀疏的丘陵地带。远处，连绵的山峦如同巨兽的脊背，在晨曦中显出黑色的剪影。
“油料报警了。”铁砧的声音干涩地响起，打破了车厢内长久的沉默。
“老枪”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仪表盘上那刺眼的红色指示灯，又望向窗外。“还有多远到备用联络点？”
“按这个速度和路况，至少还要三十公里。”铁砧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恐怕撑不到了。”
“老枪”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地形。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右前方一片山体滑坡后裸露出的、黑黢黢的岩壁，以及岩壁下方一个被灌木半掩的、人工开凿的洞口。
“去那里。”他指了指那个方向，“那应该是个废弃的矿坑入口。可以作为临时隐蔽点。”
铁砧没有多问，立刻调整方向，驾驶着喘息不已的越野车，艰难地驶下草甸，朝着那个矿坑入口靠近。
靠近了才发现，这确实是一个早已废弃的小型矿坑。洞口不大，勉强能容车辆通过，里面黑漆漆的，深不见底，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矿石、潮湿和腐朽木材的气味。洞口周围散落着生锈的矿车轨道碎片和早已风化变形的木质支撑架。
铁砧将车小心翼翼地停在洞口，利用自然地形和荒草尽可能地进行伪装。“老枪”率先下车，他的动作比之前更加迟缓，落地时甚至需要扶住车门才能站稳。他示意铁砧留在外面警戒，然后对苏韫莬招了招手。
“跟我进来看看。”
苏韫莬跟着“老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矿坑。里面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些许天光。空气阴冷潮湿，脚下是凹凸不平的碎石和淤泥。坑道向深处延伸，两侧岩壁上还能看到模糊的开凿痕迹和一些早已失效的照明线路。
“老枪”打开了一个战术手电，光柱在黑暗中划动，照亮了前方。坑道不算宽敞，但足以让人直立行走。走了大约十几米，出现了一个稍微开阔一点的、像是以前矿工休息或堆放工具的平台。
“就在这里。”“老枪”停下脚步，用手电光照了照四周。这里相对干燥，也比较隐蔽，是个适合短暂休整的地方。
他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缓缓滑坐在地上，似乎连站立的力气都已耗尽。手电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有些发紫。
“铁砧，”他对着洞口方向，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把车上的应急物资和必要装备搬进来。然后……想办法处理一下车辙印。”
“明白。”铁砧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很快，铁砧将所剩无几的压缩干粮、水壶、急救包以及一个装着重要文件和通讯设备的防水背包搬了进来。然后，他拿着工具，走到洞外，开始小心地清理车辆驶过的痕迹。
矿坑内，只剩下苏韫莬和“老枪”两人。
“老枪”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在寂静的坑道里显得格外清晰。苏韫莬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这个男人救了他，却也代表着一种他无法抗拒、无法理解的强大力量。而现在，这股力量似乎也到了强弩之末。
“苏先生……”“老枪”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如果……我们等不到支援，或者支援路线也被封锁……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沉重。苏韫莬愣住了。打算？他还能有什么打算？离开了“老枪”和铁砧，在这荒山野岭，他恐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我……不知道。”他如实回答，声音在空旷的坑道里显得有些微弱。
“老枪”缓缓睁开眼，手电光下，他的眼神异常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你必须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我们……并非无所不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身份，你所卷入的事情，注定了你很难再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即使我们这次能脱险，等待你的，也可能只是另一个形式的……监护，或者，被其他势力找到。”
这些话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苏韫莬内心深处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啊，从他被秦铮囚禁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彻底脱轨了。所谓的“自由”，或许从来都只是一种奢望。
“那……我该怎么办？”他喃喃道，像是在问“老枪”，又像是在问自己。
“活下去。”“老枪”的回答简单而冷酷，“然后，弄清楚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被卷入这一切。找到你自己的‘价值’，而不是被动地成为别人手中的筹码。”
找到自己的价值……苏韫莬咀嚼着这句话。他的价值是什么？除了作为刺激秦铮的诱因，作为顾言澈他们扭曲情感的寄托，作为“灰鸮”实验的目标，作为“老枪”部门需要保护的“钥匙”和“窗口”……他苏韫莬本人，到底还有什么价值？
就在这时，铁砧处理完痕迹，回到了矿坑内。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警惕。
“头儿，痕迹处理好了。但这里不能久留，缺乏纵深，一旦被堵住洞口，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老枪”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试了一次，却没能成功。铁砧连忙上前扶住他。
“我们需要尽快联系上支援，或者找到其他交通工具。”“老枪”喘着气说道，“铁砧，你尝试用备用通讯器，看能不能捕捉到任何加密信号，或者联系上其他可能的安全节点。注意信号屏蔽和反追踪。”
“是。”铁砧立刻从防水背包里拿出一个看起来更加小巧精密的通讯设备，开始调试。
苏韫莬看着他们，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默默地退到一边，尽量不打扰他们。他靠在岩壁上，感受着那股阴冷的湿气透过衣服渗入肌肤。饥饿和疲惫再次袭来，让他阵阵眩晕。
他抬起头，望向矿坑深处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黑暗仿佛具有某种魔力，吸引着他，也恐吓着他。他想起了“老枪”关于体内植入物的猜测，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向着黑暗深处，缓缓迈出了几步。
手电光被“老枪”和铁砧占用着，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他只能勉强借着身后传来的微弱反光，摸索着前进。
坑道似乎向下倾斜，空气更加潮湿，脚下也出现了积水。又往前走了十几米，他隐约看到侧壁上似乎有一个岔路口，一个更小的、几乎被坍塌的矿石堵死的支线矿道。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去时，他的脚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他蹲下身，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个冰冷、细长、带着锈蚀感的金属物体。他将其捡了起来，借着极远处那一点微弱的光线，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一把老旧的、锈迹斑斑的……地质锤？
锤头很小，木柄早已腐烂，只剩下金属部分。这应该是很多年前，矿工或者勘探人员遗落在这里的工具。
他握着这把冰冷的地质锤，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在这与世隔绝的、象征着被掠夺和遗忘的矿坑深处，他捡到了一把锤子。这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巧合，又像是一个晦涩的隐喻。
他可以用它来做什么？敲碎束缚他的枷锁？还是……在绝境中，凿开一线生机？
他不知道。
他将地质锤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粗糙的锈蚀表面硌着掌心的触感，然后转身，朝着有光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矿坑入口处，“老枪”和铁砧依旧在忙碌着，试图与外界建立联系。
而苏韫莬，握着他意外得到的、微不足道的“武器”，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洞口那逐渐亮起来的、象征着新的一天的天光。
废弃矿坑提供了短暂的喘息。
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力量和价值，否则，即使暂时逃脱，也终将被这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黎明的光线，并未带来多少暖意。
前路，依旧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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