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国使团的车马，载着《曜璃友好通商条约》的正式文本、大曜皇帝的丰厚赏赐、以及那幅意味深长的“安边永睦”锦匾，连同未能送出的“公主”与几分复杂难言的心绪，终于消失在北去的官道尽头。送行的礼部官员回转复命，京城的喧嚣也渐渐沉淀下来，仿佛一场盛大戏剧终于落幕，只余下茶楼酒肆中经久不息的谈资，与史官笔下必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对于端坐于帝国权力中心的夜漠尘与慕卿九而言，落幕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新篇章的序曲。外患暂平，边关得安，正是将更多精力投向国内，精耕细作，夯实这来之不易太平基业的绝佳时机。朝堂之上，因璃国归附而激扬的人心渐渐沉静，目光重新聚焦于农桑、水利、工矿、漕运、吏治、教化等实实在在的内政上来。朝会的议题，也从边防军务，更多地转向了春耕筹备、黄河凌汛防治、官学扩建、“天下武道院”与“玄术研习所”开院事宜，以及……如何将皇后南下巡视药局的经验与发现，转化为长治久安的制度。
这一日，春寒料峭，御书房内却暖意融融。炭盆中银丝炭静静地燃着，驱散了窗外料峭的寒意。夜漠尘正与几位重臣商议今岁科举增设“明算”、“格物”、“农政”等实务科目的具体章程，慕卿九则坐在一旁，翻阅着太医院与惠民药局汇总上来的、关于去岁各地常见疫病防治情况的详细报告，以及吴江“毒药事件”后，全国药局清查整顿的最终汇总。
她的目光在一行行数字与案例间逡巡，智能空间辅助分析着其中的规律与隐患。去岁得益于防疫措施得力与新药推广，大疫未起，但各地小范围的时疫、伤寒、痢疾、乃至因气候异常引发的风湿、咳喘等症，仍不少见。惠民药局体系在应对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但也暴露出许多问题：各地医官水平参差不齐，对同一种病症的辨证施治、用药剂量往往差异很大；许多偏远州县，缺乏系统的医案记录与传承，一些有效的民间偏方、地方特色疗法，或因门户之见，或因记录散佚，未能得到有效整理与推广；更严重的是，对某些疑难杂症、特别是与邪术、毒物相关的怪病，绝大多数医官束手无策，只能依赖皇后或寥寥几位太医圣手，这显然非长久之计。
吴江事件，更是敲响了警钟。幽冥教余孽能用“鬼面草”这等偏门毒物混入药中，固然因其阴险，但也反映出基层药局对药材的鉴别、特别是对一些非常用或形似药材的辨别能力，存在巨大盲区。若非她亲至，又有智能空间辅助，寻常医官极难察觉。
“漠尘。” 慕卿九放下手中的报告，看向刚刚结束与臣工商议的夜漠尘。
夜漠尘挥手让众臣退下，走到她身边坐下，温声道：“怎么了？可是药局之事，还有难处？”
慕卿九摇了摇头，将心中思虑缓缓道出：“药局清查整顿已近尾声，蛀虫已除，新规已立，短期可保无虞。然，治标更需治本。此次南下巡视，加之翻阅这些报告，臣妾深觉，我大曜医药之术，传承散乱，良莠不齐，实为民生一大隐忧。寻常病症尚可应付，一旦遇有疑难、疫病、或如幽冥教所施之邪毒，则恐有蔓延难制之险。太医署精粹有限，难以惠及天下。惠民药局网络已成，然若无统一、规范、可传承之医术、药方、乃至辨识毒物之法为其筋骨，终是空中楼阁，难堪大用。”
夜漠尘神色凝重起来：“卿九所言，切中要害。医药关乎生老病死，实乃国本之一。你有何想法？”
“编书。” 慕卿九目光清亮，语气坚定，“编纂一部，不，是一套集大成的医毒典籍！囊括内外妇儿、伤寒温病、针灸推拿、本草方剂、乃至常见毒物辨识与解毒之法。此书当以朝廷名义，集天下名医、药师、乃至有经验的民间郎中之智慧，去芜存菁，考订详实，图文并茂，务求准确、实用、可传承。”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此书可分门别类。首要者，为《大曜惠民本草》，详载天下药材，包括其形、性、味、功效、产地、真伪鉴别、炮制方法，尤其要着重描绘那些容易混淆、或有毒药材的细微特征，配以精细图谱，使天下药局、药铺有所依凭。其二，为《症治汇要》，以病为纲，汇总历代及当今有效方剂、验案，阐明辨证要点、用药原理、剂量加减，使医者开方有据，减少误治。其三，为《防疫备要》与《急救良方》，专论疫病防治与各类急症、外伤、中毒的现场急救之法，力求简明扼要，便于推广，甚至可制成简易册子，发放至乡里、驿站、乃至军中。其四……” 她顿了顿，“可设《奇毒辨治》一编，专门收录、辨析天下已知奇毒、蛊毒、乃至与邪术相关之毒害的症状、辨识、及解毒疗法。此事或涉玄异，可请凌虚子道长、慧明大师，及‘玄门司’中精通此道者参与，务求严谨，旨在防范与救治，而非宣扬邪术。”
夜漠尘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慕卿九此议，不仅高瞻远瞩，更切中时弊，一旦成书，必将惠及当代，泽被千秋！这将是比兴建更多药局、培养更多医官更为根本的举措！是将她个人的医术智慧与这个时代的医学成果，进行系统化、标准化、可传承化的宏大工程！
“好！此议甚好！” 夜漠尘抚掌赞叹，“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盛举！朕准了！便以朝廷名义，设立‘医学馆’，由卿九你总领馆事，统筹编纂事宜！太医署、惠民药局、乃至天下州县，凡通医术、药学、丹青者，皆可荐举或自荐参与。所需银钱、物料、人员，朕让内务府与户部全力保障！只是……” 他微微蹙眉，“此事工程浩大，非一朝一夕可成。卿九你既要统摄后宫，协理朝政，又要亲自主持编纂，朕恐你过于辛劳。”
慕卿九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斗志的光芒：“臣妾不怕辛劳。此事若能成，便是对天下百姓最好的交代，亦是对念念将来最好的馈赠。臣妾可先拟定编纂大纲、凡例与细则，搭建起‘医学馆’的架子，选拔一批骨干。具体编纂，可分工协作，由各科专长之人领衔，臣妾总揽定稿。此外，太医院几位院正、院判经验丰富，可委以副职。徐太傅学贯古今，可请其负责文字校勘、体例统一。凌虚子道长与慧明大师处，臣妾会亲自去信请教。至于后宫琐事，有秋芙与几位得力的女官，朝政有陛下坐镇，臣妾只需把握大方向即可。”
见她思虑周详，意志坚定，夜漠尘不再犹豫，重重点头：“好！那便如此定下！明日朝会，朕便下旨，昭告天下，设立‘医学馆’，敕命皇后总领，编纂《大曜医典》！此乃国朝文治之盛事，必将青史留名！”
帝后二人又细细商议了许多细节，直至宫灯初上。慕卿九心中久已萌生的念头终于得以实施，只觉一股蓬勃的力量在胸中涌动。她知道，这将是她来到这个时代，除了拯救身边人、平定祸乱、推行新政之外，所能留下的最深刻、也最长久的印记。
次日大朝会，夜漠尘颁布圣旨，宣布设立“医学馆”，敕封皇后慕卿九为“医学馆总裁”，总领《大曜医典》编纂事宜。圣旨中阐明了编纂医典对于“寿国脉、拯民瘼、正医道、传绝学”的重大意义，并宣布向天下征集医方、药方、验案、图谱，凡献书有功、参与编纂有力者，朝廷将不吝封赏，或授予官职，或赐予金银，其事迹可载入医典，流芳百世。
圣旨一出，朝野再次震动！不同于璃国归附带来的军事外交上的振奋，此事更触及文教根本，在士林、医界引发的反响尤为热烈。许多有识之士立刻意识到，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医学总结与升华，是名垂青史的绝佳机会。太医署上下更是摩拳擦掌，不少年老名医激动得老泪纵横，深感逢此盛世明君贤后，平生所学终有用武之地，可传之后世。惠民药局体系中的有才之士，各地隐逸的名医、药师，乃至一些持有家传秘方的民间郎中，都开始跃跃欲试。
散朝后，慕卿九回到坤宁宫，立刻开始着手筹备。她首先召见了太医令刘院正及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编纂构想与大纲。这些太医本就是杏林国手，一听之下，便知此举意义非凡，更能弥补当下医学传承的诸多弊端，个个踊跃建言，表示愿竭尽所能，肝脑涂地。
慕卿九当即将初步拟定的编纂框架与分工草案拿出商讨。决定设“本草”、“方脉”、“针灸外伤”、“妇儿”、“疫病急救”、“奇毒辨治”等六局，每局设提调官一至二名，由太医署及地方名医中公推或她亲自指定产生，负责该门类典籍的编纂组织、资料汇集、初稿撰写。另设“总校勘”、“绘图”、“录事”等职，负责文字、图谱、誊录等事务。馆址便设在原太医署旁的一处空闲官衙，加以扩建修缮。
“皇后娘娘，” 刘院正捻须沉吟道，“编纂大纲高屋建瓴，分门别类，甚为妥当。只是这‘奇毒辨治’一局……涉及玄异邪毒，恐非寻常医者所能，且内容敏感，需格外慎重。”
“刘院正所言极是。” 慕卿九点头，“此局人选，本宫会亲自与凌虚子道长、慧明大师商议，从‘玄门司’及可信的江湖奇人中遴选。编纂原则是‘辨’与‘治’，旨在让医者遇到疑似邪毒侵害时，能有所识别，知晓大致方向，并掌握一些基础的急救与缓解之法，而非探究邪术本身。所有内容，需经‘玄门司’与馆内核心人员共同审核，方可入书。其成稿后，刊印与传播范围，亦会加以限制。”
“娘娘思虑周全，老臣再无异议。” 刘院正放下心来。
接下来数日，坤宁宫与临时辟出的“医学馆”筹备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慕卿九亲自面试、考核前来应征或推荐的医官、药师、画师、文书。她问题刁钻，常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医术或认知中的不足或亮点，其渊博的医学知识、超越时代的见解，令许多心高气傲的名医也心悦诚服，不敢有丝毫怠慢。徐太傅也被请来，担任“总校勘”，负责文字训诂、体例规范，老人家欣然应允，认为此乃“功德无量之善举”。
与此同时，慕卿九亲笔修书，派快马送往凌虚子与慧明处，详陈编纂《奇毒辨治》之必要与原则，恳请二位高人推荐合适人选，并望二位能对相关内容给予指导。信件发出不久，便收到了回音。凌虚子推荐了其座下一位精通药理、曾游历南疆、对毒物颇有研究的弟子云逸子；慧明则推荐了“玄门司”中一位出身苗疆、后皈依佛门、对蛊毒与解毒均有独到之处的头陀“苦竹”。二人皆表示，愿全力支持朝廷此举，并允诺会审阅相关书稿。
就在“医学馆”筹备工作如火如荼进行时，夜漠尘与慕卿九特意在宫中设了一次小型家宴，只邀请了太上皇、太后，以及太子夜念宸。席间，慕卿九将编纂医典之事，当作一件家事，细细说与二老和儿子听。
太上皇夜鸿图听罢，抚着雪白的胡须，感慨良多：“编纂医典……好啊！这是真正功在千秋的大事！想当年，太医院也曾动过整理医案的念头，然事务繁杂，人心不齐，终未成行。如今漠尘与你，内平祸乱，外服强敌，国库渐丰，民心归附，正是做这等文治盛事的时机！卿九，你放手去做，父皇支持你！”
太后也拉着慕卿九的手，慈爱道：“好孩子，只是苦了你了。又要管着那么大个医学馆，又要操心宫里朝里。有什么事，就让下面人去做，别累着自己。瞧瞧，这几日都清减了。”
“谢父皇、母后关心，臣妾不累。” 慕卿九心中温暖，笑着看向一旁睁着乌溜溜大眼睛认真听着的儿子，“念念，母后编医书，你觉得好不好？”
念念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与骄傲：“好！母后编的书，一定能救很多人！就像母后设立的惠民药局一样。太傅说，‘上医治未病’，编出好的医书，让天下的大夫都学会，就能在人们生病前预防，生病了也能治好，这就是‘上医’要做的事，对吗？”
童言稚语，却道出了医学传承与普及的真谛。夜漠尘与慕卿九相视一笑，眼中皆是欣慰。夜漠尘道：“念念说得对。治国亦是如此。防患于未然，教化于未萌，制定好的律法、推行好的政策，让百姓少受苦难，这便是为君者的‘上医’之道。你母后编医书，是治人身之病；父皇与你母后治理国家，是治天下之势。道理相通。”
念念似懂非懂，但“防患于未然”、“教化于未萌”这些词，又记在了心里。
“父皇，母后，” 念念忽然问，“编医书，是不是要把很多很多治病的方法写下来，画下来？那会不会有人拿去看，学会了自己乱吃药，或者……用里面的方法做坏事？” 他想起了之前幽冥教用毒药害人的事。
慕卿九心中微动，儿子能想到这一层，心思越发细腻了。她柔声解释：“念念顾虑得是。所以，医书的编纂、刊印、传授，都需要有规矩。比如，基础的、常用的、安全的知识，可以广泛传播，让更多人受益。但一些涉及剧毒、危险、或需要极高技巧才能操作的内容，则需谨慎，只能传授给经过严格考核、品行端正的医者。这就好比刀剑，在将士手中可以保家卫国，在坏人手中就会伤人害命。关键不在于刀剑本身，而在于使用它的人，以及授予它时的规矩。编书也是如此，我们要建立一套完整的规矩，来确保这些知识被用在正途。”
念念恍然大悟：“儿臣明白了！就像‘天下武道院’和‘玄术研习所’，也要有规矩，选拔好人，教他们本事，让他们做好事。”
“正是此理。” 夜漠尘赞许地地点头。
家宴在温馨与充满希望的气氛中结束。望着父母相携离去的背影，念念心中对“治国”、“为民”这些宏大的词汇，又有了更具体、更温暖的认知。
半月之后，“医学馆”正式挂牌成立。馆址修缮一新，各类典籍、资料、文具、绘图工具源源不断地送入。以刘院正为首的太医署骨干、各地征召而来的数十位名医药师、徐太傅带来的几位博学鸿儒、云逸子与苦竹头陀等特殊人才，以及数十名精选的画师、文书，齐聚馆中。慕卿九在开馆仪式上，亲自宣读了编纂宗旨与馆规，强调了“严谨、求实、惠民、传承”的原则，并公布了初步的进度安排与奖惩制度。众人见她虽是女子，但气度从容，言语清晰，对医学各个门类皆有精深见解，更兼有皇后尊位与皇帝全力支持，无不肃然起敬，决心竭尽全力，共襄盛举。
编纂工作，自此正式拉开序幕。浩瀚如烟的历代医籍被搬出库房，各地献上的秘方、验案堆积如山。慕卿九每日上午处理完必要的宫务，便会来到医学馆，与各局提调商讨疑难，审定大纲，批阅初稿。她凭借智能空间的强大检索、对比、分析能力，往往能迅速指出前人论述的矛盾之处、方剂的优劣得失、乃至图谱描绘的细微谬误，其效率与精准，令所有参与编纂的医者叹为观止，私下里皆以“女中岐黄”相称。
然而，编纂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不同流派的医家，对同一病症的见解往往针锋相对；某些持有家传秘方者，不愿轻易公开全部细节；对某些药材的药性、剂量，也常争论不休。慕卿九则展现出高超的调和与决断能力。她鼓励争论，但要求以实际疗效和可靠案例为依据；她尊重家传，但强调入书需经反复验证，且朝廷会给予相应补偿与荣誉；她善于提炼各派精华，融合己见，最终做出令人信服的裁定。徐太傅则严格把关文字，力求表述准确、典雅、规范。云逸子与苦竹负责的“奇毒辨治”部分，更是谨慎异常，每一味毒物的描述、每一则解毒方剂，都需反复实验、多方印证，并与凌虚子、慧明保持书信沟通。
时光在笔墨纸砚与反复推敲中悄然流逝。窗外的枯枝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御花园中迎春花绽开了鹅黄的笑脸。当第一缕真正的春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吹入医学馆的轩窗时，《大曜惠民本草》的“草部”初稿，已然在慕卿九案头，墨迹未干。上面工笔描绘的植物图谱栩栩如生，旁注的文字详实准确，对易混淆品种的鉴别要点更是清晰明了。慕卿九轻轻抚过光滑的纸面，眼中泛起欣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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