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亥时正,乾元宫南书房。
烛火通明,将皇帝萧鉴的身影拉长投在御案后的屏风上。
他手中拿着一份兵部呈上的奏折,是关于今年秋季京畿各营换防的常规请示。朱笔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洪公公垂手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京畿大营左军副将陈勇,”皇帝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个人,你怎么看?”
洪公公微微躬身:“回陛下,老奴只知陈将军是武举出身,在京畿大营任职八年,去年曾带队剿灭西山一股流寇,表现勇武。其余……老奴不敢妄言。”
“勇武有余,谋略不足。”皇帝淡淡评价,朱笔终于落下,在陈勇的名字旁批了两个字:调任。
接着,他的笔尖移向下一行:“右军参将刘裕,与靖王府侍卫统领高驰是同乡,据说私交甚笃?”
洪公公心头一凛,斟酌道:“老奴隐约记得,刘参将确与高统领是同乡,但有无私交……兵部档案中未必记载。”
皇帝不再问,又在刘裕名字旁批了“调任”。
一份寻常的换防奏折,被皇帝改动了七处。
五名副将、参将被调离京畿大营,或外放边镇,或平调入五城兵马司;空出的位置,由皇帝亲笔添上了五个名字——皆是这些年他暗中留意、背景干净、与两位皇子皆无过深牵扯的将领。
这其中,有两位是从北境轮换回来的老将,一位是勋贵子弟中少有的实干之才,还有两位是皇帝早年安插在各地卫所、如今终于调回京城的嫡系。
批阅完毕,皇帝将奏折合上,递给洪公公:“明日一早发还兵部,让他们照此办理。若有疑问,让他们尚书亲自来见朕。”
“是。”
洪公公双手接过,那奏折轻飘飘的,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他伺候皇帝三十余年,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陛下开始收网了。
“还有,”皇帝又取过一份空白折子,提笔疾书,“传朕口谕:巡防营东城指挥使年事已高,准其致仕。所遗员缺,着西城指挥副使张诚调补。西城副使缺,由……”
他一连写了三个名字,都是巡防营中下层军官的调动。这些人官职不高,却掌管着京城各坊市夜巡、城门协防等事务,位置关键。
写完,皇帝吹干墨迹,将折子递给洪公公:“这个,不经兵部,直接发给巡防营提督。告诉他,三日内办妥,不必声张。”
“老奴明白。”
洪公公将两份折子仔细收好,正要退下,皇帝忽然又叫住他。
“等等。”
烛光下,皇帝的面容显出几分疲惫,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景琰这几日,在忙什么?”
洪公公低声道:“靖王殿下近日多在砺锋斋与幕僚议事,筹备秋季大操演事宜。另外……谢王妃前日曾回丞相府一趟,午后方归。”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操演?朕看他心思早已不在操演上了。”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月色朦胧,宫墙重重,将这座皇城切割成无数个幽深的院落。
“洪德,”皇帝唤着洪公公的本名,语气罕见地透出一丝苍凉,“你说,朕这几个儿子,究竟谁更合适?”
洪公公扑通跪下,以额触地:“陛下,此乃天家大事,老奴万万不敢妄言!”
皇帝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夜色:“不敢说?那朕替你说。景珩沉稳,却失之柔韧;景琰果决,却败于急躁。其余几个,不是庸碌便是短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有时候朕在想,若他二人能合一,该是多完美的储君人选。可惜啊,这世上从无完人,更无完君。”
洪公公伏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皇帝才道:“起来罢。朕只是……有些累了。”
洪公公颤巍巍起身,见皇帝仍伫立窗前,背影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孤寂。
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先帝还在时,如今的陛下还是太子,也曾这样站在东宫窗前,望着同样的月色。
那时先帝病重,诸王虎视眈眈。年轻的太子也是这样,一夜一夜地谋划,一步一步地布局,最终稳坐龙椅。
历史,总在惊人地重复。
“陛下,”洪公公轻声道,“夜已深,该安寝了。”
皇帝摆摆手:“你先下去,朕再待片刻。”
洪公公躬身退出,轻轻掩上门。走出南书房,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半轮明月,心中默默叹息。
这一夜,乾元宫的灯,一直亮到子时。
而同样的月色下,靖王府砺锋斋内,亦是烛火通明。
萧景琰盯着桌上摊开的一张京城布防图,手指重重点在皇城东华门的位置:“东华门守将李振,是我们的人。但他手下只有三百兵士,若真要行动,必须里应外合。”
谢明蓁坐在他对面,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李振可靠吗?此人贪财,若有人出价更高……”
“他妻儿都在我们掌控中。”萧景琰冷声道,“况且,他收了王府三万两银子,还有谢家江南三处田庄的地契。这等把柄,足够让他死十次。”
谢明蓁点点头,指尖又移向图中另一处:
“巡防营西城指挥副使王朗,已被父亲说动。他答应,只要事成之后许他一个京营统领之职,便可在约定时辰,将西城三条主要街道的巡逻队调开。”
“五城兵马司呢?”
“兵马司指挥使是皇帝心腹,动不了。但下面几个副指挥,有两个已经收了我们的钱,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明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剩下那个油盐不进的,莫先生已有安排——三日后,他会‘意外’坠马,至少要卧床三月。”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目光在布防图上反复逡巡。
这张图上,已被朱笔标出十余个红点。每一个红点,都代表一个可能的关键节点,一个可以撬动的缝隙。但缝隙终究只是缝隙,要真正打开一条通往乾元宫的路,还需要更多、更稳妥的布置。
“高驰那边训练得如何了?”他问。
“府中三百死士,已练了半年,皆是亡命之徒,武功或许不是顶尖,但绝对悍不畏死。”
谢明蓁道,“另外,父亲暗中招募的五百江湖客,也已陆续抵京,分散在城中各处客栈、赌坊,随时可以集结。”
八百人。
听起来不少,但要想控制皇宫、逼皇帝就范,还远远不够。
“京畿大营呢?”萧景琰最关心的还是这个,“若能说动一两位将领带兵响应,胜算便能大增。”
谢明蓁蹙起眉头:
“这正是最难之处。京畿大营将领多与赵崇关系密切,赵崇那老狐狸看似中立,实则更倾向瑞王。父亲试着接触过几位,要么婉拒,要么虚与委蛇,没有真正肯下场的。”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父亲昨日得到消息,陛下似乎要对京畿大营将领进行调整。若能在调整前后,趁新旧交接、人心浮动之际,或许有机会……”
话音未落,书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王妃!”
是莫先生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惊慌,“宫里传出消息,兵部刚刚接到陛下批复,京畿大营五名将领被调离!其中……包括我们暗中接触过的陈勇、刘裕二人!”
萧景琰猛地站起,撞翻了身下的椅子。
谢明蓁手中的玉珏“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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