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晨光漫过来时,陈默正用袖口擦去挖机操作台上的雨水。
苏晴烟的相机在他脚边轻轻震动,是她发来的定位:城郊废弃粮仓,三点钟方向有个半人高的破窗。
他弯腰钻进满是麦壳味的仓库时,老秦正蹲在积灰的木凳上翻帆布包。
老人的雨靴沾着泥,裤脚挽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挂着草屑——和昨夜在匝道上一样,像株被风雨拍进土里又倔强挺起来的老树根。
“可算来了。”老秦抽出一叠泛黄的图纸,拍掉上面的蛛网,“八三年地质普查时画的,当年我说这地底下全是溶洞暗河,盖楼得打三十米桩,他们嫌贵。”他用指甲盖敲了敲图纸上歪歪扭扭的红圈,“现在倒好,水都从地板缝里冒出来了,我孙子昨天还在楼道里捞了条小鲫鱼。”
陈默弯腰凑近。
图纸边缘卷着毛边,铅笔标注的“泄洪暗渠”“溶蚀带”几个字被反复描过,墨迹都晕开了。
他指节抵着其中一道用红笔加粗的虚线:“这条暗渠现在……”
“被填了。”老秦从裤兜摸出块硬糖,剥了纸塞进嘴里,“九五年修商业街,用建筑垃圾填的,填到一半我去拦,被保安架着扔出工地。”
他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你猜怎么着?上个月暴雨,我在菜市场遇见当年的项目经理,他说现在那片商铺的地下室,霉味重得能熏晕人。”
陈默的拇指摩挲过图纸上的溶洞标记。
三年前事故现场的粉尘味突然涌进鼻腔——当时他蹲在废墟里,用钢筋钩子扒开碎混凝土,同事小王的安全帽卡在两根变形的工字钢中间,帽檐上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
“卫星图。”他从工装口袋掏出折叠的地图,展开铺在图纸上,“昨天用无人机拍的,这几栋楼的地基……”他的手指在重叠的两张图上移动,“正好压在滑移面上。”
老秦的糖块在嘴里咯嘣响。
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我就说那几栋楼的沉降观测点不对,上个月去问物业,他们说‘数据正常’。”
老人突然抓起陈默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手指按在他掌心里,“小同志,我这把老骨头活不了几年,但那些娃娃——”他看向窗外,远处社区的晾衣绳上飘着几件孩子的花衣裳,“不能再像当年那批矿工似的,被埋在自己盖的楼里。”
陈默抽回手,把两张图叠好塞进防水袋。
他的后颈又开始痒,那道旧疤在晨光里泛着淡粉——和矿坑小学阿翘的烫伤疤一个颜色,当时小女孩举着作业本说:“陈叔叔,我长大要当能救人的工程师。”
“下午去社区。”他把袋子扣进挖机后车厢的铁皮箱,“教他们怎么自己监测裂缝。”
老秦的帆布包拉链哗啦一响:“我带了十卷毛线,够他们横跨裂缝用。”
社区广场的梧桐树下,小石头正踮着脚往墙上贴A4纸。
他的校服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细瘦的手腕,上面还沾着昨晚画警戒线的粉笔灰:“陈工说,裂缝变宽超过半根铅笔,就要敲铃铛!”
阿珍抱着孩子站在台阶上,怀里的小丫头正抓她的头发。
这位单亲妈妈的黑眼圈重得像画了烟熏妆,昨夜撤离时她穿的拖鞋还没换,左脚大脚趾从破洞里探出来:“王奶奶家的裂缝,真能用毛线量?”
“能。”陈默蹲下来,给小石头递了卷蓝色毛线,“把毛线两头用图钉钉在裂缝两边,要是毛线松了,说明墙在往两边开。”他抬头看向阿珍,“你家客厅那道裂缝,我昨天量过,三天宽了三毫米。”
小丫头突然伸手抓陈默的安全帽。
他摘下来,让孩子摸帽檐上的反光条:“阿珍,今晚你值后半夜班。”他从工装口袋掏出个旧手机,“苏晴烟教我装了延时摄影,每十分钟拍张照,传到她做的数据库里。”
阿珍的手指在手机壳上摩挲。
那是个贴满卡通贴纸的旧款智能机,屏保是小石头举着“警报器”的照片:“苏姑娘说……这些照片会变成动态图?”
“对。”陈默想起昨夜苏晴烟视频时的样子,她的碎发沾在脸上,身后是民宿的台灯,暖黄的光把她的眼睛照得发亮,“她剪了段Vlog,说是‘城市探险’,拍我们量裂缝、查管道。”他顿了顿,“林记者说这样不容易被删。”
阿珍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挂着昨夜的泪:“那……我今晚就拍。”她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要是真能救到人……”
“能的。”陈默站起身,小石头正把毛线系在老杨头的门框上。
老人颤巍巍扶着拐,另一只手攥着个掉漆的铁皮铃铛:“小陈,我这把老骨头别的不会,敲铃铛准保响得比闹钟亮。”
暴雨是在凌晨两点半来的。
陈默的手机在枕头边震动,是阿珍发来的视频:地下室的积水漫过了消防栓的红漆,水面上漂着几只塑料拖鞋。
他套上防水服冲出门时,老秦已经等在单元门口。
老人的地质锤在雨里闪着冷光,肩上还背着个鼓鼓的工具包:“我问了收废品的老皮,他说这片区的暗沟出口在菜市场后巷。”
雨水顺着陈默的帽檐往下淌。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三年前在废墟里扒人时一样,快得像打桩机。
挖机的引擎轰鸣着启动,履带碾过积水,在地面压出两道深沟。
“停这儿!”老秦突然拍他肩膀。
挖机的探照灯照亮一片绿化带,灌木下的泥土泛着不正常的湿滑,“老皮说暗沟从这儿过。”
陈默跳下车,拿铁铲扒开灌木。
泥土里露出半块锈蚀的铸铁,他跪下来用手抠,指甲缝里渗出血:“是排水管!”
老秦的地质锤敲在铸铁上,闷响惊飞了几只避雨的麻雀:“堵了。”他从工具包掏出钢丝钳,“当年这种管子直径六十公分,现在……”
陈默扯下手套,徒手去抠管口的淤泥。
腐臭的味道钻进鼻腔,混着雨水的腥气,像极了事故后废墟里的味道——那时候他也是这样,用手挖开碎砖,直到指甲全翻起来,才找到小王的工牌。
“通了!”老秦突然喊。
钢丝钳带出团黑乎乎的东西,是被水泥块缠住的编织袋,“妈的,有人拿这当垃圾场!”
水流突然涌出来,冲得陈默往后一仰。
他坐在泥水里,看着浑浊的水顺着管道奔涌而去,心里的石头却没落地——刚才用脚丈量地基时,能明显感觉到地面在往下沉。
“阿珍!”他摸出对讲机,“带低楼层的住户去广场,现在!”
“政府都没说撤……”阿珍的声音带着哭腔。
“咔——”
一声闷响盖过雨声。
陈默抬头,三号楼的外墙装饰板正往下掉,砸在楼下的电动车上,金属变形的声音像把刀扎进耳朵。
“现在!”他吼道,“抱着孩子跑!”
两小时后,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幕时,三号楼东南角的地面裂开了道两米宽的缝。
陈默站在警戒线外,看着那间挂着粉色窗帘的厨房缓缓坠入地坑,瓷砖碎片在雨里飞,像极了当年坍塌时的混凝土块。
“陈工!”小石头从人群里钻出来,他的雨衣上全是泥,怀里还抱着那个矿泉水瓶警报器,“苏姐姐的视频火了!”
陈默摸出手机。
苏晴烟的账号里,一段十五秒的视频正在加载:镜头摇晃着扫过塌陷的地坑,最后定格在他抱着小丫头跑出来的画面,配文是:《比政府早六小时的预警》。
转发量已经破十万了。
评论区刷着“为什么流浪汉比建委更懂安全”,还有人翻出三年前的事故报道,底下跟着一串“细思极恐”的感叹号。
周志明的新闻发布会是在下午三点。
陈默蹲在临时帐篷外看直播,手机里的男人擦了擦额头的汗:“个别自媒体夸大风险,我们已注意到……非法测绘行为……”
苏晴烟的视频通话打进来时,她的眼睛亮得反常:“林记者说,省台要采访你。”
“不去。”陈默把手机递给老秦,“帮我调下液压阀。”
挖机的引擎声在帐篷外轰鸣。
陈默跪在地上拆解伺服阀,机油沾了一手。
老秦递来杯热茶,茶叶沉在杯底,像张缩起来的地图:“知道这片区为啥叫‘望安里’吗?”老人用茶盖拨了拨茶叶,“从前这儿的人靠河吃饭,总盼着水别闹脾气。”
小石头的粉笔在帐篷墙上沙沙响。
陈默抬头,看见孩子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线,旁边写着:“这里不能站,明天我来量。”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
陈默眯起眼,两辆黑色轿车正缓缓驶进巷口,车头的台标在夕阳下闪着光——是市电视台的采访车。
老秦突然放下茶杯。
他的手指捏着杯沿,指节发白:“小同志,我听说……”
“没事。”陈默把清洗干净的伺服阀装回去,引擎重新发出低沉的轰鸣,“该来的总会来。”
他站起身,挖机的影子正罩住小石头的粉笔线。
天际的云被夕阳染成血色,像块被撕开的破布。
帐篷外,阿珍正给小丫头擦脸,孩子手里攥着块饼干,上面沾着泥。
陈默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走向挖机。
“陈工!”小石头举着警报器追过来,“明天能教我看图纸吗?”
“先把数学考好。”陈默坐进驾驶室,启动的瞬间,他瞥见后视镜里,那两辆采访车的车门开了,下来几个穿西装的人。
引擎声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
陈默握紧操作杆,挖机缓缓转向,履带碾过的水洼里,映出一片即将暗下去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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