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沈策就被窑洞外的响动惊醒了。
透过木格窗棂，看见外婆佝偻的身影正在院里的石磨前忙碌，小米粒从磨缝间簌簌落下，像淌着金黄色的时光。
外婆，我来。
沈策趿拉着拖鞋跑出去，手心刚碰到磨杆，就被老人树皮般粗糙的手推开。
让你外公瞧见又该念叨了。
外婆朝屋里努努嘴，读书人的手，不是干这个的。
沈策这才注意到窗边坐着外公，老人正就着晨光擦拭那根磨得发亮的桃木拐杖。
阳光照见拐杖头深深的指痕，像是岁月刻下的年轮。
外公的腿......沈策蹲下身，手指虚虚拂过老人肿胀的膝关节，还疼得厉害吗？
外公还没答话，外婆端着簸箕过来：
天阴就疼，比气象台还准。
她抓了把小米扬在风里，秕谷被吹成金色的弧线，吃的药倒是一大把——
话没说完就被外公的咳嗽声打断。
老人把拐杖重重顿了顿，烟袋锅在窗框上磕出闷响。
沈策摸出手机，借着找角度的由头打开录音功能：
我们部队医院有种新药，对老寒腿特别管用。外公吃的什么药？我记下来问问军医。
窑洞里突然安静得只剩石磨的吱呀声。
外婆张了张嘴，最终却转身往灶膛添了把柴火。
火苗蹿起来，映得墙上光荣之家的奖状忽明忽暗。
问你话呢！
外公突然朝外婆低吼，声音沙哑得像风吹破窗户纸，那些药盒子！
外婆从炕柜深处摸出个铁皮饼干盒。
打开时，沈策看见最上面是张泛黄的相片
——穿军装的舅舅笑着，眼角眉梢和自己有七分相像。
药盒里混杂着板蓝根冲剂、止疼片和几种没有标签的白色药片。
外婆枯瘦的手指在药堆里拨弄：这个是卫生所开的，这个是村头老刘给的偏方......
胡闹！沈策夺过铁盒时，指尖都在发颤，这三无药品也敢吃？
视频通话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林砚书的脸出现在屏幕时，沈策正把那些药片摊在炕席上拍照。
镜头扫过炕头歪倒的止疼片药瓶，扫过外公裤腿上深色的膏药渍，最后定格在老人不知所措的脸上。
爷爷腿脚不好？
林砚书的声音从听筒里流出来，清凌凌的像山涧水，
我堂姐是心内科医生，要不要把病历发给她？
外婆凑近屏幕看了看，突然用袖子擦镜头：
姑娘，这咋好意思......
应该的。林砚书调整了下镜头，身后出现一排药品柜，
我看看——天麻杜仲丸对风湿骨痛有用，要不要寄几盒先试试？
沈策感觉外套下摆被拽了拽。外婆偷偷比划着：
别让人家破费......
破费什么！周玉梅端着饺子馅进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砚书是自家人！她把盆子搁在炕桌上，震得药片蹦跳起来，策策，快把药名记下来！
日头升高时，沈策的手机备忘录里已经记满七种药名。
林砚书发来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某药伤胃要饭后服用，某药忌食萝卜，某药服用后需多晒太阳。
最后追来一条：我托同学从省医院开些进口药，三天能到。
午饭后沈策去镇上寄药，回来时看见外公拄着拐杖站在崖畔，面朝层层叠叠的梯田。
山风掀起老人花白的头发，像面小小的旗帜。
外公，砚书说这药一天两次......
告诉你对象，老人突然打断他，别寄太贵的。
拐杖尖在黄土里划出深深的刻痕，咱这黄土埋半截的人，糟蹋钱。
沈策望向山沟里星罗棋布的窑洞，许多门窗已经封死。
他想起林砚书说，她爷爷的药都是军区医院特供的。
两个世界的差异，在这一刻具体得像外公拐杖下的沟壑。
傍晚时分，周玉梅在灶台边悄悄抹眼泪。
沈策看见她正在整理铁皮盒，把舅舅的相片用红布包了又包。
你舅舅要是还在，
母亲声音哑得像破锣，也该娶媳妇生娃了......
手机亮起，林砚书发来快递单号，后面跟着句话：
爷爷的腿需要持续治疗，我联系了省康复中心的老同学。
沈策把手机揣进兜里，拎起斧头去劈柴。
柴火垛在院墙边，像座小小的山。
他抡起斧头时，看见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长得快要够到天边那轮初升的月亮。
今夜窑洞里有艾草香，也有远方飘来的药香。
两种气息在月光下交织，像不同世界伸出的手，轻轻搭在黄土高原的脉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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