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十一点，律帝医院停车场。
许兴文靠在车门上，指尖夹着一根已经燃到一半的烟。夜色中，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今天下午做了一台七个小时的手术——主动脉夹层，患者是个四十二岁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父亲。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并发症来得突然而猛烈。许兴文在IcU守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没能留住那个生命。
“许教授，我们已经尽力了。”麻醉科医生拍拍他的肩，语气沉重。
许兴文知道。他知道他们尽了全力，知道医学有其极限，知道不是每个故事都有圆满结局。但每次面对死亡，那种无力感还是会席卷而来，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他所有的冷静和专业。
他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办公室坐了很久。然后走到停车场，从车里摸出一包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也许是一个月前，也许是更久以前。他只记得上次抽烟是在医学院毕业那年，压力最大的时候。
第一口烟呛得他咳嗽，但第二口、第三口，那种熟悉的麻痹感回来了。尼古丁暂时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却也带来了新的罪恶感——他是心脏外科医生，却在这里抽烟。
烟燃尽时，手机响了。是林允儿。
“下班了吗？”她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很温柔。
“嗯，准备回去了。”许兴文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很累吧？我听冬天说你今天有台大手术。”
“还好。”他说，“你呢？今天工作顺利吗？”
“顺利。刚结束一个采访。”林允儿顿了顿，“兴文，你声音有点哑。”
“可能手术室里空调太低了。”许兴文掩饰道，“我很快就到家了。”
“好，开车小心。”
挂断电话，许兴文把烟头按灭在车载烟灰缸里，又在车里喷了点空气清新剂。他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应该没有烟味了。然后启动车子，驶向林允儿家。
2
林允儿打开门时，第一句话是：“你抽烟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她的表情很平静，但眼睛里有许兴文熟悉的那种坚持——当她确定某件事时的坚持。
许兴文僵在门口：“我……”
“进来吧。”林允儿侧身让他进门，然后关上门，“外套脱下来。”
许兴文乖乖脱下外套。林允儿接过去，拿到鼻尖闻了闻，皱眉：“不是在外面抽的，是在车里？而且抽了不少。”
“就一根。”许兴文辩解。
“一根烟的味道不会这么重。”林允儿看着他，“而且你的手指有味道。”
她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凑近闻了闻。这个动作让许兴文想起医院里检查病人的医生，专业，不容置疑。
“左手食指和中指。”林允儿说，“你用的是这两根手指夹烟。”
许兴文无话可说。他觉得自己像个被老师抓住作弊的小学生，所有的辩解都苍白无力。
林允儿放开他的手，转身走向厨房：“去洗澡吧。衣服我会处理。”
“允儿，我……”
“先洗澡。”她打断他，语气依然平静，“洗完澡我们再谈。”
许兴文叹了口气，走向浴室。热水冲下来时，他闭上眼睛，让疲惫和愧疚一起被水流带走。他知道自己错了，不只是因为抽烟，更因为试图隐瞒。
洗完澡出来，林允儿已经泡好了两杯茶，坐在客厅沙发上等他。许兴文换上了放在这里的家居服——他们已经默契到在彼此家里都有对方的生活用品。
“坐。”林允儿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许兴文坐下，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林允儿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先喝点茶，润润喉。抽烟对嗓子不好。”
这种关心比责备更让许兴文难受。他宁愿她骂他一顿，而不是这样冷静地、有条理地处理这件事。
“允儿，对不起。”他先开口。
“为什么道歉？”林允儿问，“因为抽烟？还是因为想瞒着我？”
“都是。”许兴文诚实地说，“我不该抽烟，更不该想瞒着你。”
林允儿端起自己的茶杯，小口喝着，没有说话。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时钟的滴答声。
“今天的手术，”许兴文终于说，“患者没救回来。四十二岁，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出现了我们都没预料到的并发症。我在IcU守了三个小时，看着他生命体征一点点消失。最后是他妻子签的放弃抢救同意书，她说‘医生，谢谢你们，让他少受点苦吧’。”
林允儿放下茶杯，看着他。
“我知道作为医生，不应该把情绪带出医院。”许兴文继续说，“我知道我应该专业，应该冷静，应该接受医学的极限。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还是会……”
他停顿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语：“还是会觉得自己不够好。如果技术再好一点，如果考虑再周全一点，如果反应再快一点……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林允儿起身，坐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所以你就去抽烟了？”
“我不知道。”许兴文苦笑，“就是想做点什么，让那种……堵在胸口的感觉消失。”
“那消失了吗？”
“暂时消失了。”许兴文说，“但我知道，只是暂时。而且现在又多了一层愧疚——作为心脏外科医生抽烟的愧疚，还有瞒着你的愧疚。”
林允儿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兴文，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
“什么？”
“讨厌你总是用搞笑来掩饰一切。”林允儿说，“也讨厌你遇到困难时，选择自己一个人扛着。”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们在一起，不是说只在开心的时候在一起，而是要在所有时候都在一起。好的，坏的，轻松的，艰难的。”
“我知道。”许兴文说，“但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不告诉我，我更担心。”林允儿认真地说，“今天冬天给我发消息，说你的手术没成功，你很消沉。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把一切都藏起来，假装没事。但我没想到你会去抽烟。”
她握紧他的手：“许兴文，你听着。我不反对成年人偶尔用一些方式缓解压力，但抽烟不行。不只是因为对健康不好，更是因为——我不希望你觉得，缓解痛苦需要伤害自己。”
许兴文的心被狠狠触动了。他以为林允儿会生气，会指责他不爱惜身体，会说“你是医生怎么可以抽烟”。但她说的是“我不希望你伤害自己”。
“而且，”林允儿继续说，“你有很多更好的选择。可以找我聊天，可以找翊晙哥他们喝酒，可以带着贝斯去散步，甚至可以对着天空大喊——但不要抽烟。”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空白页：“现在，我们立个协议。”
“协议？”
“嗯。”林允儿拿起笔，“第一，如果你再想抽烟，必须先给我打电话。无论我在哪里，在做什么，你都要打给我。”
许兴文点头：“好。”
“第二，如果压力大到觉得需要发泄，我们可以一起去健身房，或者去爬山，或者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除了伤害自己身体的事。”
“好。”
“第三，”林允儿看着他，“以后遇到困难，要告诉我。不一定是医学上的事，任何事都可以。我是你的女朋友，不只是分享快乐的人，也是分担痛苦的人。”
许兴文的眼眶有些发热。他用力点头：“好。”
林允儿把笔递给他：“签字。”
许兴文接过笔，在协议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林允儿也在旁边签了名，然后把本子合上。
“现在，”她伸出手，“拿出来。”
“什么？”
“烟和打火机。”林允儿说，“我知道你车里还有。”
许兴文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刚才说‘就一根’，说明你还有存货。”林允儿逻辑清晰，“而且以你的性格，不会只买一包烟放在车里。肯定还有备用的。”
许兴文笑了，是那种无奈又感动的笑：“林允儿，你不去当侦探真是可惜了。”
他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在车里，我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林允儿站起来。
3
深夜的小区停车场很安静。许兴文打开车门，从储物箱里拿出一个烟盒和一个打火机，递给林允儿。
烟盒里还有大半包烟，打火机是便利店买的那种最普通的一次性打火机。
林允儿接过，看了一眼，然后走到垃圾桶旁，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扔了进去。
“就这样？”许兴文问。
“就这样。”林允儿走回来，握住他的手，“不需要什么仪式，不需要发誓。你知道这是错的，我知道你以后不会再犯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如果真的又犯了，我还是会这样做。一次又一次，直到你戒掉为止。”
许兴文把她拉进怀里：“我不会再犯了。我保证。”
“不用保证。”林允儿靠在他胸前，“只要记得，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这里。你不需要一个人面对任何事。”
夜风吹过，带着秋天的凉意。许兴文抱着林允儿，感受着她的体温和心跳，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慢慢消散了。
不是因为尼古丁，而是因为有人理解，有人陪伴，有人愿意在他最脆弱的时候，不是指责，而是伸出手。
“允儿啊，”他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不只是爱我光鲜亮丽的样子，也爱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林允儿笑了：“许兴文，你狼狈的样子我又不是第一次见。高中时你打篮球摔了个狗吃屎，大学时你考试前熬夜熬出黑眼圈，现在当医生了偶尔抽根烟——在我看来，都是你。”
她抬起头，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而且，谁说抽烟的许兴文就不是许兴文了？他依然是那个会救人的医生，依然是那个会讲冷笑话的男朋友，依然是……我爱的人。”
许兴文低下头，吻了她。这个吻很轻，但很坚定，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我不会再让你担心了。我会好好爱惜自己，因为我想和你一起，走很长的路。
回家路上，两人牵着手。到楼下时，林允儿忽然说：“对了，还有一个附加条款。”
“什么？”
“从明天开始，我是你的健康监督员。”林允儿说，“每天要检查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按时休息，有没有……”
她还没说完，许兴文就笑了：“有没有想抽烟？”
“嗯。”林允儿点头，“而且我会不定期抽查。如果被我发现你再抽烟……”
“你会怎么样？”
林允儿想了想：“我会让贝斯不理你一周。”
许兴文睁大眼睛：“这么狠？”
“对付你这种心软的人，这招最有效。”林允儿得意地说。
两人笑着走进电梯。电梯上行时，许兴文忽然说：“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继续抽。今天……真的是例外。”
“我知道。”林允儿靠在他肩上，“所以我才会这么冷静。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会上瘾的人。你只是……暂时迷路了。”
电梯门开了。走廊的感应灯亮起，温暖的光线洒在他们身上。
“允儿，”许兴文在门口停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喜欢你？”
“说过很多次了。”林允儿笑，“因为我漂亮，因为我善良，因为我跳舞好看……”
“还有一个原因。”许兴文认真地说，“因为你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正确的方向。”
就像今晚。当他被失败感和无力感淹没时，她没有责备，没有说教，只是用最温柔也最坚定的方式，把他拉回正轨。
林允儿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脸颊：“那是因为，你值得被好好对待。”
她打开门，屋里温暖的灯光和贝斯摇着尾巴跑来的身影，一起迎接他们。
许兴文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人生或许就是这样——有失去，也有得到；有失败，也有救赎；有黑暗的时刻，也有像现在这样，明亮而温暖的时刻。
而他会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个因为抽烟被发现、却收获了更深理解的夜晚。
然后，继续前行。带着爱，带着责任，带着那个愿意在他迷路时牵他回家的人。
“贝斯，爸爸回来了。”他蹲下身，摸了摸小狗的头。
小狗舔了舔他的手，像是在说：欢迎回家。
是啊，回家了。许兴文想。不只是物理意义上的家，更是心灵上的归属。
而这份归属，是他要用一生去珍惜和守护的。
从今天起，他不会再抽烟，不会再试图独自承受一切。
因为他知道，有个人会一直在这里，等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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