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石家庄（时称石门）。
这座被日本人称为“华北兵站”的城市，像一头吞吐着黑烟的钢铁巨兽，盘踞在冀中平原上。正太、平汉两条铁路大动脉在这里交汇，日夜不息的火车汽笛声，如同这座城市沉重的呼吸。
与太行山的荒凉不同，这里是真正的战争机器核心。
巨大的探照灯光柱在夜空中交错，火车站的货场里堆积如山的物资，一列列满载士兵和军火的列车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机油和那股永远挥之不去的焦躁气息。
石门火车站，三号货运站台。
一辆满身泥泞的丰田卡车，混在进城的物资车队里，缓缓停在了检查站前。
“停车！检查！”
一名日军曹长挥舞着指挥棒，几名伪军端着枪围了上来。
车窗摇下。
林远山穿着那身从藤原健二那里扒下来的、虽然洗过但衣领处仍有暗红血迹的便衣，脸上戴着一副不知从哪弄来的墨镜，神情冷峻得像块冰。
他没说话，只是冷冷地把那张沾着血的“特别通行证”递了出去。
那曹长接过来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特高课高级军官的证件，上面盖着华北方面军司令部的钢印。
“长官！”曹长立刻立正敬礼，腰弯成了九十度，“请原谅！不知道是特高课的长官驾到！”
林远山收回证件，看都没看他一眼，指了指后面的车斗。
“押送重要犯人和证物，去宪兵司令部。耽误了时间，你负责？”
“不敢！不敢！放行！快放行！！”
栏杆抬起。卡车轰鸣着驶入了这座防守森严的军事重镇。
车斗里，被帆布盖住的赵铁柱、小石头和王麻子，手里的枪早已打开了保险，冷汗浸湿了手心。直到车子开远，赵铁柱才长出了一口气。
“娘的，林子这演技真是越来越像鬼子了。刚才我都差点以为他是真太君。”
“别贫了。”王麻子透过帆布的缝隙，死死盯着外面的环境，“进城容易出城难。这地方是鬼子的心脏，一旦暴露，咱们就是瓮中之鳖。”
……
卡车没有去宪兵司令部，而是拐进了离火车站不远的一条僻静胡同——大石桥附近。
这里鱼龙混杂，是贫民窟和黑市的结合部，也是隐藏行踪的绝佳地点。
四人弃车，换上了那身破烂的乞丐装，混入了流民之中。
“情报上说，那批‘声测仪’就存放在火车站的南大库（南货场仓库）。”林远山蹲在墙根下，手里拿着半个窝头，目光却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锁定了远处那座戒备森严的仓库区。
“南大库……”王麻子眯着眼睛，“那是鬼子的军火禁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狼狗。硬闯肯定不行。”
“不用硬闯。”林远山指了指仓库顶上那巨大的排气扇，“看到那个了吗？”
“你是说……爬进去？”赵铁柱看了看那足有三层楼高的光滑墙壁，“这也太高了。”
“不用我们爬。”林远山看向王麻子，“麻子，你还记得咱们在平定县城怎么收拾老贾的吗？”
“记得。声东击西。”
“这次不仅要声东击西。”林远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还要‘引狼入室’。”
……
深夜，子时。
石家庄的夜并不安静。火车站依旧灯火通明，装卸工的号子声、蒸汽机车的排气声此起彼伏。
南大库，这座巨大的红砖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货场一角。周围拉着双层电网，探照灯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
仓库门口，两个日军哨兵正牵着狼狗巡逻。
突然，一阵奇怪的骚动从仓库西侧的围墙外传来。
“噼里啪啦——！！”
像是一串鞭炮炸响，紧接着是几声凄厉的猫叫。
“什么人？！”哨兵警觉地拉紧了狗链。
那狼狗冲着围墙狂吠。
几个巡逻兵端着枪冲了过去。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间隙，仓库东侧——也就是背光面的阴影里，一道黑影如同壁虎般贴上了墙壁。
是小石头。
他虽然年纪小，但身手最轻盈。他用带钩的绳索挂住了排气扇的边缘，像只猴子一样蹭蹭蹭地爬了上去。
排气扇正在缓缓转动。
小石头掏出一根铁棍，卡住扇叶，然后用刺刀撬开了百叶窗。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扔下了一根绳子。
下面的林远山和赵铁柱抓着绳子，迅速攀爬而上。王麻子留在外面接应。
三个人，无声无息地钻进了仓库的顶层通风管道。
……
仓库内部。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中转站。堆积如山的木箱一直顶到了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防腐剂的味道。
林远山趴在通风口的格栅后，向下俯瞰。
只见在仓库的正中央，划出了一块特殊的区域。那里并没有堆放普通的弹药箱，而是放着十几个造型奇特的、巨大的黑色箱子。
箱子上印着德文和日文双语标签：“精密仪器，轻放”。
而在这些箱子旁边，不仅站着全副武装的日军宪兵，竟然还站着两个穿着灰色军装的外国人——德国顾问。
他们正拿着图纸，指挥着几个日本技工在拆解其中一个箱子进行调试。
“那就是声测仪？”赵铁柱压低声音，透过缝隙看着。
只见箱子打开，露出了一套极其怪异的设备。那是一个由四个巨大的、像喇叭花一样的金属听筒组成的阵列，连接着复杂的线缆和仪表盘。
“大耳朵。”小石头形容得很贴切。
“就是这玩意儿。”林远山眼中寒光一闪，“这东西能听到两公里外的枪声，还能算出方位。要是让这东西运进太行山，我们的冷枪战术就废了。”
“怎么搞？下去炸了？”赵铁柱摸出几颗手榴弹。
“不行。”林远山按住他，“下面有德国人，还有宪兵。一旦开枪，哪怕炸了这些，我们也跑不出去。这仓库是密封的，大门一关，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那咋办？”
林远山观察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仓库角落里的那一堆油桶上。
那是给机械设备用的润滑油和柴油。
“老赵，你带石头去油桶那边。把盖子打开，让油流出来。”
“我去配电箱。”
“等油流得差不多了，我切断电源制造短路。火一烧起来，这里就会乱。我们趁乱炸毁仪器，然后混在救火的人群里出去。”
“明白！”
……
三人分头行动。
赵铁柱和小石头像两只大猫，顺着货架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角落。
赵铁柱拔出刺刀，在油桶底部狠狠扎了几个洞。
“咕嘟咕嘟……”
粘稠的柴油和机油顺着地面流淌，很快就蔓延开来，流向了那一堆“大耳朵”。
那边的德国顾问鼻子很灵。
“什么味道？”一个德国人吸了吸鼻子，用生硬的日语问道，“好像是油？”
日军宪兵队长也闻到了。他低头一看，只见黑色的油渍已经流到了脚边。
“八嘎！哪里漏油了？！快检查！”
就在这时。
“滋啦——！！”
仓库另一头的总配电箱处，突然爆出一团耀眼的电火花。
林远山用刺刀短接了高压线。
火花溅落在流淌的油面上。
“轰——！！”
大火瞬间腾起！
这可不是普通的火，是柴油混合着机油的烈火，一旦烧起来，那就是一条奔腾的火龙！
“着火了！！快灭火！！”
仓库里瞬间大乱。警报声凄厉地响起。
德国顾问吓得大叫，抱着头往外跑。日军宪兵也顾不上守卫了，纷纷去找灭火器。
“动手！！”
林远山从高处的货架上一跃而下。
他没有管那些乱跑的鬼子，而是直奔那几台核心仪器。
“砰！砰！砰！”
手中的98K连开三枪。
不是打人，而是打那些仪器上最脆弱的仪表盘和电子管。
“哗啦！”
昂贵的德国精密仪器瞬间变成了废铁。
赵铁柱更是生猛，他从阴影里冲出来，手里提着两捆集束手榴弹。
“给老子去死吧！！”
他拉开引信，把手榴弹狠狠地塞进了那两个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大箱子里。
“趴下！！”
“轰隆————！！！”
巨大的爆炸声在封闭的仓库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出血。
那几台声测仪连同箱子一起被炸得粉碎，零件像弹片一样四处飞溅。
爆炸的气浪还将大火推向了高潮，引燃了旁边的弹药箱。
“噼里啪啦！”
子弹受热爆炸的声音像炒豆子一样响成一片。
“撤！快撤！”
林远山一把拉起赵铁柱，对着小石头打了个手势。
此时，仓库大门已经被打开，外面的日军和消防队冲了进来。
浓烟滚滚，能见度极低。
这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
三人把脸抹黑，混在那些狼狈逃窜的搬运工和技工中间，低着头往外冲。
“站住！那个！站住！”
门口的一个宪兵曹长似乎发现了不对劲，指着身材高大的赵铁柱喊道。
赵铁柱手里没有枪（藏在衣服里），但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空的油桶（刚才顺手拿的伪装）。
听到喊声，赵铁柱猛地转身。
“太君！火太大了！救命啊！”
他一边喊，一边把那个油桶狠狠地砸向曹长。
“哐当！”
曹长被砸了个正着，鼻血长流。
趁着这个空档，林远山手中的刺刀已经无声地划过了旁边另一个哨兵的咽喉。
“走！！”
三人冲出仓库大门，钻进了混乱的货场。
身后，南大库已经变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冲天的火光照亮了半个石家庄。
……
逃亡之路。
虽然冲出了仓库，但危机远未解除。
整个石家庄火车站已经被封锁了。大批的日军开始地毯式搜查。
“往哪跑？！”赵铁柱问。
“铁路！”林远山指着那一列正在缓缓启动、准备逃离火场的货运列车。
那是一列运煤的车。
“上车！”
三人加上在外接应的王麻子，在列车加速前的最后一刻，扒上了满是煤灰的车斗。
“呼哧……呼哧……”
四个人躺在煤堆里，看着越来越远的火光，大口喘着粗气。
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牙齿是白的。
“真他娘的刺激。”赵铁柱抹了一把脸上的煤灰，“这把火，够北村那个老小子喝一壶的了。”
“那些‘大耳朵’全毁了。”王麻子嘿嘿一笑，“我在外面听得真真的，炸得连渣都不剩。”
林远山靠在煤堆上，看着夜空。
石家庄这一炸，不仅仅是毁了声测仪。
更重要的是，他们向北村，向整个华北日军宣告：
神枪小队，无处不在。
哪怕是在这防守最严密的省会城市，他们依然能来去自如，取敌首级，毁敌重器。
“林哥，这车是往哪开的？”小石头忽然问。
林远山看了一眼车头的方向，又看了看路边的路标。
“往北。”
“保定？”
“不，更远。”林远山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这列车是运煤的。如果我没猜错，它是去……北平。”
听到“北平”两个字，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是故都。 是敌人的心脏。 也是白鹿的家乡。
“去北平？”赵铁柱有些不敢相信，“咱们这就要打到北平去了？”
“为什么不？”
林远山抓起一块煤炭，用力捏碎。
“北村在太行山布下了天罗地网，但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跳出他的网，直接去他的老巢。”
“而且……”
林远山想起老魏之前提过的一条情报。
北村正雄虽然被解除了职务，但他并没有回国。有消息称，他秘密前往了北平，似乎在筹备一个更大的、针对整个华北地下抵抗组织的“斩首行动”。
“他在哪，我们就在哪。”
林远山看着北方那片深邃的夜空。
“既然他在太行山没能杀死我们，那我们就在皇城根下，和他做个了断。”
……
列车在黑夜中疾驰，车轮撞击铁轨，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
哐当、哐当、哐当。
那是神枪小队进军的战鼓。
从太行山的雪原，到石家庄的火海，再到即将到来的北平古城。
这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队伍，正在一步步走向他们宿命的终点。
而在遥远的北平城内。
一处幽静的四合院里。
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正坐在樱花树下擦拭着一把断了瞄准镜的步枪。
他的右眼戴着黑色的眼罩，左眼却亮得吓人。
一只信鸽落在了他的肩头。
他取下信筒，展开纸条。
只有一行字：
“石门失火，大耳朵全毁。幽灵北上。”
男人慢慢地将纸条揉碎。
“北上吗？”
北村正雄抬起头，看向南方的夜空。
“欢迎来到北平，林桑。”
“这里，是我的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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