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急促敲打伞面。
他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湿漉灌木,循记忆方位寻去。
然后,停下。
泥泞中,倒卧着一位女子。
素雅衣裙浸透泥水,鸦黑长发黏在苍白脸颊,狼狈不堪。
然而——
那份夺人心魄的容光,穿透了所有污浊。
李莲花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了一拍。
肌肤在泥污中依然莹润生辉,五官精致得浑然天成,眉宇间那股清灵之气,如雪山初融的第一缕泉水,干净得让人不敢生出半分杂念。
更奇异的是,密集落下的雨丝,在接近她身体寸许之处,竟被一层看不见的微光轻轻荡开,纤尘不染。
李莲花蹲下身,动作却比平时慢了半分。
那种莫名的、毫无来由的悸动还在胸腔里回荡,像沉睡了许久的弦被轻轻拨动。
他强行压下这异样,二指搭上女子腕脉。
脉搏平稳蓬勃,远超寻常武者,无伤无病,只似沉眠。
一股极隐晦、温润而古老的韵律在她体内流转,迥异于他所知任何内力。
太不寻常了。
他心中警铃微响。
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伪装、陷阱、算计。
一个如此绝色、气息奇异的女子,恰好晕倒在他必经的路上?恰好在他瞥见异光之后?
“姑娘?”
他唤道,声音温和,眼神却带着审视。
女子睫羽颤动,缓缓睁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
李莲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那双眼睛……
澄澈如山巅湖泊,此刻盛满茫然无措,怯生生如迷途幼鹿。
可在那茫然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一丝极淡的、与她此刻柔弱姿态不符的清明。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我……这是在哪?”她开口,声音轻柔沙哑,音韵古雅悦耳。
李莲花收回手,心中异样感更重。
这女子的声音、仪态、气息,处处透着不寻常。
可她眼中的茫然又那样真实——除非她的演技已臻化境。
“在下李莲花,路过见姑娘晕倒林中。”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每一个细微反应,“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方?为何在此?”
女子秀眉紧蹙,努力回想,脸上浮现真实的痛苦与困惑:“我只记得……我叫杨婵,‘婵’是婵娟的婵……好像,有个哥哥……其他……想不起来了……”语带无助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杨婵。
李莲花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清雅,却陌生。
他仔细回想这些年的江湖见闻,以她的容貌气度,若在江湖中出现过,绝不可能寂寂无名。
除非……她本就不属于这个江湖。
“雨势甚大,林中不安全。”李莲花略一沉吟,决意道,“若姑娘不弃,可暂避于在下莲花楼中。待雨停,再设法寻访家人,可好?”
他在试探。
若她别有目的,此刻接近他便是绝佳机会。若她当真失忆无助,这提议也算仁至义尽。
杨婵怯生生看他,从他温和神态中得了些许安心,轻轻点头:“多谢……李公子。”
李莲花虚扶她起身。
触手冰凉细腻,接触刹那,他体内所剩无几的扬州慢内力竟微微一荡,引动碧茶寒气上涌,令他暗自蹙眉。
又是异常。
回到莲花楼,狐狸精好奇地凑近嗅闻,却意外地没有吠叫,反而摇了摇尾巴,温顺地退到一旁。
李莲花心中微动——狐狸精通人性,极少对陌生人如此友善。
他引杨婵近炉火坐下,递上干净布巾,又取出一套自己未穿过的柔软白衫:“衣衫简陋,姑娘暂换,免遭风寒。”
言辞自然,举止有度,随即避至楼阁另一侧。
背过身的瞬间,他脸上的温和褪去,化为深深的思虑。
窗外雨幕连绵,李莲花心思沉如寒潭。
碧茶未解,寻人未果,如今又添这位来历成谜、失忆的杨婵……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他看着她蜷缩在火边的侧影——湿发贴着脸颊,宽大白衫罩着纤细身躯,楚楚可怜。
可方才雨中那一幕“雨不沾身”的异象,绝非寻常武者或术法能做到。
还有她体内那股古老韵律的气息……
她是谁?
从哪来?
为何失忆?
又为何……让他心跳失控?
李莲花揉了揉眉心,疲惫如潮水涌来。
狐狸精蹭了蹭他的腿,似在安慰。
待杨婵换好衣衫,李莲花将刚煮好的姜茶递上:“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杨婵伸出双手去接。
指尖即将相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接触。
而是源自她自身——她心口处,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一团柔和却不容忽视的金色光晕!
光晕中,淡粉色、如活物藤蔓般的纹路,在她雪白肌肤上迅速浮现、蔓延,妖异刺目!
她闷哼一声,脸上瞬间失去血色,身体晃了晃,眼中满是真实的痛苦与惊愕。
几乎同时——
李莲花怀中,那贴身收着、早已干枯却未曾丢弃的桃花瓣,骤然灼烫!
而他体内被扬州慢压制的碧茶之毒,竟与这金光、这粉色纹路,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阴寒与炽热交织的剧痛,席卷全身!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臂上,同样的粉色缠绵纹路,正悄然浮现!
师门古籍中,那段关于“情缠”的荒诞记载,如电光劈入脑海!
不是接触传染!
古籍记载有误,或是此毒另有玄机!
此毒……本就潜藏于她体内,或是被某种力量引发。
而自己体内的碧茶之毒或者扬州慢,竟成了引动它的“钥匙”?
两人是因某种更深层的“因果”或“特质”联系,同时发作!
“这是……?”杨婵看着两人身上的纹路,最初的惊慌之后,竟迅速克制。
她似乎凭某种超凡本能,在抵抗那焚身的热意与迷乱,声音颤抖却努力清晰:
“……反噬?不对……是毒?你……快走……离我远……”
她想推开他,却绵软无力。
眼中满是歉意与决绝——仿佛在责怪自己,连累了旁人。
李莲花脸色骤变。
前所未有的惊急,撕裂惯常的平静。
他试图运转扬州慢压制。
但那足以抗衡碧茶九年的精纯内力,在这古老奇毒面前,竟如泥牛入海!
此毒之霸道,专蚀理智,焚心灼念。
更可怕的是——毒发时机太巧了。
偏偏在他心生怀疑、正要试探之时发作?偏偏在这孤楼雨夜、无人见证之时?
是巧合,还是……算计?
这个念头如冰针刺入脑海,却很快被汹涌而至的毒热淹没。
对面,杨婵也似被毒力彻底引动。
白皙脸颊绯红如霞,眼神迷离涣散,呼吸急促:“热……好奇怪……”
她无意识扯动衣领,露出雪白脖颈,声音软糯含混,带着难耐喘息。
那份清冷仙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纯真与诱惑交织的致命吸引。
李莲花咬破舌尖,腥甜满口,却难抵那摧枯拉朽的本能。
理智在毒性与疑窦间寸寸崩塌。
“杨姑娘……得……得罪了……”
他艰难吐字,伸手欲推,指尖却背叛意志,颤抖着揽住了那纤细滚烫的腰肢。
不能……不该……
可身体已不听使唤。
杨婵嘤咛一声,如寻得甘泉,主动偎入他怀中。
双臂如水蛇环上他脖颈,温热馨香的气息拂过他耳畔颈侧:
“帮帮我……难受……”
她仰脸,眼中水光潋滟。
在这一刻,李莲花看见了挣扎——在她迷离眼眸深处,仍有一丝清明的挣扎,像是真正的她在囚笼中呐喊。
是真的失忆中毒……还是……高超的伪装?
他已无法分辨。
残存理智告诉他:若这是算计,他便踏入了最致命的陷阱。若这是真实……他此刻所为,与趁人之危的卑劣之徒何异?
可身体里焚烧的毒焰,已不容他选择。
他勉强聚起最后一丝清明,挥手示意。
通人性的狐狸精低呜一声,担忧地望了主人一眼,转身钻出楼外,避入车驾下方的干燥处。
楼内,炉火噼啪,映着两人身上愈发明艳的缠绵纹路。
窗外,雨声潇潇,掩盖了一室陡然升腾的炽热,与这场始于怀疑、陷于毒性、缠绕着十二年未解执念的、混乱而宿命的纠缠。
在彻底沉沦前,李莲花脑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
若是陷阱……
他认了。
只因抱住她的那一瞬,那份莫名的心安与悸动,竟让他漂泊多年的孤魂,恍惚间……找到了归处。
哪怕这归处,是毒,是劫,是万劫不复。
他也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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