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宴饮持续到申时末方散。百官、使节、宗室陆续谢恩告退,戎妃、惠妃等妃嫔也各自回宫。偌大殿宇,渐渐安静下来,只余宫人悄无声息地收拾残席。
王一多一直被留在原处等候。期间有宦官送来茶水点心,他无心食用,只是静立沉思,反复推演稍后可能面对的情景,以及该如何措辞才能给“昏君”留下更好、更深刻的印象。
终于,一名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走了过来,态度客气却疏离:“戎乐正,陛下在紫宸殿后暖阁召见,请随咱家来。”
“有劳公公。”王一多收敛心神,跟上。
穿过重重宫门与廊庑,来到紫宸殿区域。此处守卫明显更加森严,禁军甲胄鲜明,目光如炬,气氛肃穆。那暖阁位于紫宸殿后身一处僻静院落,环境清幽,此时已是黄昏,廊下早早挂起了宫灯。
紫袍宦官在暖阁门外停下,躬身道:“陛下,戎乐正带到。”
里面传来杨帝的声音:“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紫袍宦官应声,对王一多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便带着附近所有宫人、侍卫悄然后退,转眼间,院落中便只剩下王一多一人。
王一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推门而入。
暖阁内陈设雅致,燃着淡淡的龙涎香。此时已近天黑,阁内点着数盏明亮的宫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杨帝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他已换下繁重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形挺拔。
“小人戎辞,叩见陛下。”王一多跪下行礼。
“平身,把门关上。”杨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王一多起身,依言关上房门。暖阁内更显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杨帝缓缓转过身。
宫灯明亮的光线,毫无遮挡地映照在他的脸上。
剑眉星目,鼻梁挺直,薄唇微抿,面容清癯俊雅,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与倦色,但这张脸……
这张脸!!!
王一多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冲上头顶!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像。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眼前这张脸,分明是……分明是那个在山洞中救他性命、为他谋划、与他称兄道弟、让他决心效忠的“杨兄”!
杨兄……杨帝?!
那个他口中昏庸无道、残暴不仁、誓要除之而后快的暴君杨琛,竟然就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辅佐的明主“杨兄”?!
巨大的认知颠覆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强烈的荒谬感、震惊感、恐惧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耳鸣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哐当”一声,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矮几,几上一个白玉花瓶摇晃着倒下,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这声响似乎惊醒了他。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张脸,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茫然。
“你……你……”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杨……杨兄?”
杨帝——或者说,杨琛——看着他那副仿佛见了鬼般的震惊模样,心中那点恶作剧般的趣味早已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他上前两步,叹了口气,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王兄,别来无恙。”
这一声“王兄”,彻底击碎了王一多最后的侥幸。
真的是他!
那个在山洞中为他包扎伤口、与他分析时局、给他安排身份、让他潜入宫中、接受他密信、被他视为扭转乾坤唯一希望的“杨兄”,竟然就是他一直憎恶、意图刺杀的当朝皇帝杨琛!
“噗通”一声,王一多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直接瘫坐在地,瘫坐在那堆碎瓷片旁,却浑然不觉疼痛。他只是仰着头,死死盯着杨琛,眼神涣散,仿佛魂魄都已离体。
他想起了自己写给“杨兄”的那封密信。信中,他如何痛斥杨帝的暴行,如何表达对“昏君”的憎恶,如何信誓旦旦要辅佐“明主”取而代之,甚至……如何详细计划要取得杨帝信任,潜伏其身边,伺机行刺!
那些字句,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惊肉跳,无地自容。
他……他都说了些什么?!他都计划了些什么?!
他竟然在皇帝本人面前,大谈特谈如何刺杀皇帝,还要皇帝(以杨兄的身份)支持他?!
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荒谬、最找死的事情!
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拖出去凌迟处死的惨状。
杨琛看着他面如死灰、眼神呆滞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他计划刺杀而产生的不悦也散去了大半,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与一丝怜悯。他走到王一多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吓到了?”杨琛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一点罕见的温和,“朕……我并非有意吓你。只是时机一直未到,且宫中耳目众多,不得不隐瞒身份。”
王一多依旧无法回神,只是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琛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让王一多猛地一颤,仿佛被毒蛇咬到一般,惊恐地看向他。
“王兄,不必如此恐惧。”杨琛无奈地笑了笑,“若朕……若我真要治你的罪,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那封密信,我看完便烧了。”
密信……他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王一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厉害:“陛……陛下……小人……罪该万死!小人不知……小人糊涂!小人……”他语无伦次,想要磕头请罪,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行了。”杨琛按住他,“不知者不怪。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在信中为‘苍生请命’,欲除‘暴君’,那份心意……虽对象错了,其情却未必全假。”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递给依旧瘫坐在地的王一多:“起来吧,地上凉。喝口茶,压压惊。我们……好好谈谈。”
王一多机械地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让他稍微回魂。在杨琛平静(甚至堪称友善)的目光注视下,他艰难地撑着地面,站起身,腿还有些发软。他不敢坐,只是捧着茶杯,垂首站着,心中依旧翻江倒海。
“坐。”杨琛自己先坐下了,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王一多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沾着半边椅子。
暖阁内安静了片刻,只有茶水微微荡漾的声音。
“你一定有很多疑问。”杨琛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为什么我要伪装成‘杨兄’救你、安排你入宫?为什么外界传闻我残暴不仁,而我……似乎并非如此?为什么我要杀戎秀,以及那些人?”
王一多抬起头,看向杨琛。此刻近距离看去,这位年轻皇帝的脸上确实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疲惫,那双眼睛深邃锐利,却并无传言中那种疯狂的暴戾之气。相反,此刻他的眼神是清明而冷静的,甚至带着一丝坦诚。
“是……小人……确实疑惑。”王一多涩声道。
杨琛喝了一口茶,缓缓道:“这一切,都要从朕登基开始说起,或者说,从先帝病重开始。”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沉重的往事。
“先帝突发风疾,瘫痪在床,口不能言。当时太子早夭,朕虽为嫡出,但母后早逝,在朝中并无强援。而戎妃,其父为当朝大将军,手握重兵;其兄为兵部尚书,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其妹惠妃亦育有皇子。她们背后的戎氏集团,势力盘根错节,远超你的想象。”
“她们本欲扶持幼主,以便操控朝局。是朕的老师、以及一批坚持嫡长继承的老臣据理力争,加上边患紧急,国需长君,朕才得以继位。但代价是,朕这个皇帝,从一开始就只是‘暂代’,权力被严重限制。戎妃她们仍以‘妃’自居,不肯称太后,便是留着先帝‘可能康复’、朕‘可能被废’的后手。”
杨琛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登基之后,朕但凡想要推行政令、任用亲信、甚至过问边关军务,无不受到戎氏一党的掣肘。戎妃与惠妃,名义上是朕的‘母妃’,实则是监视朕、控制朕的眼线头子。她们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将朕拉下马,好让她们年幼的儿子登基,使戎家成为真正的‘摄政’之家,权倾天下。”
“至于朕‘残暴不仁’的名声……”杨琛放下茶杯,眼神微冷,“那不过是她们精心编织、散布出去的谣言罢了。她们需要将朕塑造成一个昏君、暴君,才能为她们日后可能的废立之举提供‘大义’名分。宫中朝中,大半是她们的人,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朕纵然浑身是嘴,又如何辩解得清?”
王一多听得心头震动。他想起在戎妃身边听到的种种对杨帝的贬斥,想起宫人们谈及陛下时的畏惧神色,想起史书上那寥寥数语却定下千古恶名的评价……难道,那些竟大半是假的?是权力斗争的舆论武器?
“那……戎秀姑娘……还有那些被陛下处置的宫人……”王一多忍不住问。
杨琛看向他,目光锐利:“戎秀,是戎妃精心挑选,安插到朕身边的耳目,甚至可能是刺客。她入紫宸殿不过数日,便多次试图窥探朕的书房、窃听朕与心腹议事,更在宫女中散布朕苛待戎妃的言论。朕若不处置她,如何震慑其他心怀叵测之人?难道要等她把朕的机密传给戎妃,或者把毒药下在朕的茶水里?”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至于其他被朕处置的人,十有八九,或为戎妃耳目,或为收受贿赂欲行不轨,或为办事不力贻误军机。朕承认,手段有时雷霆了些,但在这等险恶境地,若不杀伐果断,朕的性命,这昭朝的江山,恐怕早已易主!”
王一多沉默了。他忽然想起,在戎妃宫中,确实时常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监控,戎妃对紫宸殿的消息也似乎格外灵通。戎秀那日来清音阁,言谈举止虽得体,但眼神确实偶尔会掠过一些深沉的东西……难道,杨帝所言非虚?
“朕为何要以‘杨兄’身份接近你,安排你入宫?”杨琛继续道,语气缓和下来,“因为朕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能真正看到戎妃核心圈子的眼睛,一双不被戎家势力污染的眼睛。你从天而降,身份干净(虽然神秘),有才学,有急智,更重要的是——你与戎妃是同乡,这是天然的优势。朕救你,既是不忍见死不救,也是看中你这颗棋子。让你接近戎妃,取得她的信任,便能了解到许多朕无法从正面得知的信息,比如戎家内部的动向、她们的计划、乃至……可能存在的、关于朕得位不正的所谓‘证据’。”
他看向王一多,眼神坦荡:“隐瞒身份,是不得已。一则为了你的安全,知道越少越安全;二则也是为了测试你的心性与能力。若你一早便知朕是皇帝,行事难免畏首畏尾,或刻意逢迎,反而看不出真本事。事实证明,王兄,你做得比朕预想的还要好。”
王一多听着这一切,心中的震惊逐渐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愤怒吗?有一点,毕竟被蒙在鼓里,像个提线木偶。恐惧吗?依旧有,毕竟眼前之人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但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以及……一丝荒谬绝伦的哭笑不得。
他恨了这么久、谋划了这么久要刺杀的“暴君”,竟然是他一直想要效忠的“明主”。而这个“明主”所承受的污名与压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沉重与无奈。
“陛下……”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私下里,还是叫杨兄吧。”杨琛忽然道,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朋友般的光芒,“听习惯了。而且,朕也需要一个能像‘杨兄’那样,与朕说些实话的人。”
王一多心中猛地一颤。他看着杨琛眼中那抹罕见的、卸下帝王面具后的疲惫与真诚,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或许真的不是史书上那个脸谱化的暴君。
“杨兄……”他尝试着叫了一声,声音依旧干涩。
杨琛笑了笑,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温度:“今日与你坦诚相见,一是因为时机已到,你已取得戎妃一定信任,需要知道真相以便更好行事;二是因为……”他顿了顿,看着王一多,“你那封密信,虽然荒谬,却也让朕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至少,你心中尚有是非,有热血,有愿意为某种信念冒险的勇气。在这满朝尽是算计与利益的泥潭里,这份品质,难得。”
王一多脸上一热,想起密信内容,又是一阵尴尬。
“过去之事,就此揭过。”杨琛正色道,“王兄,你可愿,继续与朕……与我合作?不是以皇帝和乐师的身份,而是以‘杨兄’和‘王兄’的身份?”
王一多抬起头,迎上杨琛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这位年轻的皇帝,在内外交困、声名狼藉的境地下,选择向他这个来历不明、曾意图“刺杀”他的人,抛出了信任的橄榄枝。
沉默良久。
王一多放下茶杯,起身,然后郑重地跪了下去,这一次,心绪已然不同。
“蒙杨兄不弃,坦诚相待。王……王一多,愿竭尽全力,助杨兄肃清朝纲,稳固江山!”他没有再自称“小人”或“戎辞”,而是说出了自己的本名,也表明了真正的立场。
杨琛(杨帝)看着他,眼中光芒闪动,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好。王兄,请起。我们的路……还很长。”
窗外的暮色,已完全笼罩了宫城。暖阁内的灯光,却将两个身影拉得很长。
一场由巨大误会开始,最终却走向奇妙同盟的对话,正在继续。而王一多知道,他对这个时代,对眼前这位“杨兄”的认知,从今夜起,将彻底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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