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嫣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叶哲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十年沉积的重量。叶哲感觉脚下腐朽的楼梯仿佛瞬间塌陷，整个人向下坠去，只有冰冷的墙壁支撑着他。他张着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毕业前那个夜晚……课桌里的信…… 黄嫣的目光紧紧锁着他，没有催促，只是那样看着，像在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审判。昏黄的光线从她身后漏过来，将她半边脸浸在阴影里，那里面翻涌的东西让叶哲不敢深看。 “信……”他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木楼梯边缘，木刺扎进指腹也毫无所觉。十年前的记忆碎片猛地冲撞出来——那个闷热的夜晚，教室空荡荡的，只有风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他收拾书包时，指尖在课桌抽屉深处摸到一个硬硬的纸角。他抽出来，是一个普通的白色信封，没有署名。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罗薇。白天她告诉他，她收到了北方那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眼底闪着光，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辰。他替她高兴，心口却又闷又涩，像塞满了潮湿的棉花。那封突然出现的信，他只当是哪个同学放错了地方，或者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通知。他随手把它塞进书包最里层，甚至没有拆开看一眼的念头。然后，他背起书包，匆匆离开，奔向那个他以为更重要的、关于罗薇的告别。 那封信，就此沉入书包深处，被他彻底遗忘，连同那个闷热的夜晚一起，打包进了记忆的角落，落满灰尘。 此刻，在十年后这个散发着霉味和尘埃的黑暗楼梯间，在黄嫣这双沉痛得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注视下，那封信的触感，那粗糙的纸面，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指尖。像一记迟来的闷棍，狠狠敲在他的后脑勺上。 “我……”叶哲的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发痛。他不敢再看黄嫣的眼睛，视线仓惶地落在脚下斑驳的光影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拿到了。那封信。” 黄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一张拉满的弓。 “然后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敲在叶哲心上。 巨大的羞愧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他感到窒息，手指死死掐进自己的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这股几乎将他撕裂的羞耻和懊悔。“我……”他艰难地吞咽着，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味道，“我当时……心里很乱。只想着……罗薇的事。我以为……那信不重要……或者是谁放错了……” 他越说声音越低，每一个字都像在抽干他全身的力气。他不敢说出那个最关键的、也是最伤人的事实。 “所以，”黄嫣替他说了出来，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却比任何质问都更尖锐，“你没拆开它。甚至没想过，可能是谁放的，里面写了什么。”这不是疑问，是冰冷的陈述。 叶哲猛地抬起头，撞进她深潭般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仿佛十年间所有的期待和坚持都在这一刻彻底燃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这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对不起……”他几乎是本能地吐出这三个字，苍白无力得像一张薄纸，瞬间被沉重的空气碾碎。“黄嫣，我……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我……” “不知道什么？”黄嫣打断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自嘲，“不知道是我放的吗？叶哲，毕业前那段时间，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复读生自习到最晚。每天都是我最后关灯锁门。”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那天晚上，熄灯后，我站在黑暗里，看着你收拾书包……看着你把那封信，就那么……塞进去。” 她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精准地砸在叶哲记忆的断层上。模糊的画面被强行唤醒：空荡的教室，拉下的电闸，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还有……黑暗中似乎确实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值班老师巡查。 原来是她。她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拿起那封承载着她所有勇气和心事的信，像对待一张废纸一样，漫不经心地塞进书包深处。然后，他毫无留恋地离开，把她一个人留在那片黑暗里。 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叶哲的喉咙。他想象着那个画面，想象着黑暗中黄嫣的眼神，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做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什么？ “我……”他张着嘴，除了破碎的气音，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所有的语言在这样残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虚伪可笑。 黄嫣看着他痛苦扭曲的脸，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那是一种彻底的、心死的平静。她没有再质问，也没有流泪，只是极其缓慢地、疲惫地摇了摇头。 “十年了，叶哲。”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我终于……可以不用再等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扶着旁边同样布满灰尘的墙壁，身体微微佝偻着，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昏黄的光线下，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踩着吱呀作响的腐朽楼梯，向上走去。那背影单薄而决绝，仿佛要就此走进一片永不回头的黑暗里。 “黄嫣！”叶哲心脏猛地一缩，尖锐的痛楚让他瞬间清醒。他下意识地抬脚想追，身体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踉跄了一下，手指徒劳地伸向那个逐渐被黑暗吞噬的背影，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埃。 “别走！”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恳求，“听我解释！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脚步声没有停顿。黄嫣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上方那扇破旧的门后，光线随之被彻底隔绝。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浓稠，更加窒息。只剩下他一个人，僵硬地站在腐朽的楼梯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两个刻着“Y.Z.”的塑料药瓶，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楼下，隐约传来老校工陈叔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路过储藏室门口的声音，那模糊的调子，唱的似乎是“花有重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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