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袍消散，迷雾复拢。
天地间再次只剩下叶残生一人，以及身下这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冰冷的雾气压在他的肩头，也压在他的心头。
方才那惊天一箭、那诡异退却的鬼渊妖人、那神秘莫测的红袍弓手……一切都如同幻觉。唯有被爆炸激起、尚未完全平息的动荡水面，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焦灼气息，证明着那短暂而激烈的交锋真实发生过。
那个方向……
叶残生死死盯着红袍弓手消失的方位，又艰难地转头，望向之前水流牵引的方向，最后看向鬼渊岛退却的迷雾深处。
三个选择，三条可能通往生，也可能直至死的路。
水流方向是泊舟客所指引，当是最稳妥之选，但鬼渊岛刚刚由此退去，焉知不是陷阱？红袍弓手指引的方向完全未知，是援手还是另一个圈套？而鬼渊岛退却的方向，更是自投罗网。
胸口的掌伤在方才的震荡和紧张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那阴寒的气息如同毒蛇，在经脉中缓缓游弋，试图再次冻结他的力量。《归藏息》的法门运转得越发艰涩。
没有时间犹豫了。
在这片诡异的雾海中多停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叶残生猛地一咬牙。
他选择相信那红袍弓手！
并非完全信任，而是别无选择。那红袍人若心存恶意，方才一箭便可将他与鬼渊妖人一同毁灭，无需多此一举。而且，其展现出的强大实力和那柄奇异巨弓，隐隐给他一种不同于东厂与鬼渊岛的、近乎纯粹的凌厉之感。
调转船头！
浪里飞小舟划破灰蒙蒙的水面，毅然驶向红袍弓手指引的未知。
一进入这个方向，叶残生立刻感到不同。
水流似乎变得更加湍急隐蔽，不再是表面的涌动，而是水下深层的暗流在加速。四周的雾气也变得更加浓稠，那低沉的呜咽声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相对安全的通道，正在迷雾与危险之间悄然延伸。
这发现让叶残生精神一振，更加奋力划桨。小舟的速度快得惊人，如同一条真正的飞鱼，贴着水面疾驰。
然而，好运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他以为暂时摆脱危机时，前方雾气再次剧烈翻涌，呜咽声陡然放大，变得尖锐刺耳！数条扭曲、布满尸苔的灰影如同鬼魅般从水下猛地扑出，直抓船帮！是那些没有被红袍弓手吓退、或是从其他方向包抄而来的水鬼！
它们无声地嘶嚎着，青灰色的爪子带着腐臭的气息，眼看就要将小舟掀翻！
叶残生瞳孔骤缩，一直紧握在手的短柄铁锤毫不犹豫地狠狠砸出！
砰！
一声闷响，锤头精准地砸中最前方一只水鬼的手臂，那手臂竟发出枯木断裂般的声响，诡异的墨绿色汁液飞溅而出。那水鬼动作一滞，却没有痛觉般，另一只爪子再次抓来！
与此同时，另外几只水鬼也已扑到近前！
生死关头，叶残生体内那点微末的内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归藏息》法门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狠厉！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血仇未报！真相未明！
“嗬！”他喉间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哑气音，身体在小舟上猛地一旋，铁锤带起一股恶风，横扫而出！
砰！砰！
又是两声闷响，两只水鬼被砸得倒翻入水。但更多的爪子已经搭上了船沿，小舟开始剧烈倾斜，冰冷的海水倒灌进来！
叶残生双目赤红，弃了铁锤，双手猛地抓住两只探入船内的鬼爪，触手一片滑腻冰冷，令人作呕。他咆哮着（无声地）奋力一扯，竟凭借着一股蛮力和怒火，将两只水鬼生生从水中提起半截，然后狠狠对撞在一起！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两只水鬼扭曲着跌回水中。
但就在此时，最后一只水鬼悄无声息地从他背后水中钻出，利爪直插他的后心！
叶残生已然力竭，旧伤剧痛袭来，动作慢了半分，眼看就要被利爪穿心！
千钧一发之际——
嗤！
一道极细的银光如同毒蛇吐信，从不远处的雾中疾射而出，精准无比地钉入了那只水鬼的眉心！
那水鬼的动作瞬间僵住，随即软软地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叶残生猛地回头，只见不远处的一簇礁石后，一条窄小的舢板上，立着一名黑衣人。
正是当日在铁匠铺外，以飞镖阻截东厂、救他一命的那名神秘黑衣人！
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斗笠压低，黑纱覆面，唯有腰间一长一短两柄刀，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泛着幽冷的光。此刻，她正缓缓收回掷出飞镖的右手，姿态冷峭如初。
竟然是她！
又一次在他濒死之际出手！
叶残生怔在原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胸口因剧烈的喘息和未散的惊悸而剧烈起伏。他看着那神秘的黑衣人，心中涌起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到底是谁？为何一次次相助？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那柄锈剑，还是……他这个人？
黑衣人并未看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以及更远处依旧翻滚的迷雾，仿佛在确认是否还有隐藏的威胁。片刻后，她才缓缓转向叶残生，黑纱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清冷的声音穿透雾气，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
“还能动吗？”
叶残生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指了指沉入水中的铁锤，又指了指自己空荡荡的手，做了一个划船的动作，示意自己失去了武器，但还能行动。
黑衣人似乎瞥了一眼他刚才搏杀的位置，淡淡道：“反应尚可，蛮力亦足，惜无章法。”
她的评价直接而冰冷，却一针见血。叶残生深知自己刚才全凭一股狠劲和运气，若非黑衣人及时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黑衣人不再多言，只是朝叶残生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随即，她操控着那条窄小的舢板，灵巧地调转方向，朝着与红袍弓手指引方向略有偏差的一个水道驶去。
叶残生略一迟疑，最终还是选择跟上。此刻，他如同迷雾中的盲人，任何一丝可能的指引都值得抓住。更何况，此人已两次救他性命。
两条小船一前一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地滑行在诡谲的雾海之中。黑衣人对这片水域似乎极为熟悉，她总能提前避开隐藏的暗礁，选择水流相对平缓却又不易被察觉的路线前行。她仿佛一个沉默的幽灵，引领着叶残生在死亡的缝隙间穿梭。
叶残生默默跟在后面，一边划桨，一边竭力运转《归藏息》，修复伤势，平复气息，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经过方才的生死搏杀，他对力量有了更直接的渴望，对这片世界的危险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知行驶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水色也逐渐由深转浅，甚至能看到水下一些奇特的、发着微光的藻类。周围那种低沉的呜咽声几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自然的、风吹过水面的声音。
就在叶残生以为即将驶出这片死亡雾海时，前方的黑衣人却突然停下了舢板。
叶残生也随之停下，疑惑地望向前方。
只见前方水面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景象——无数根断裂、腐朽的木桩和船板残骸歪歪斜斜地露出水面，形成一片巨大的、沉寂的水下废墟，仿佛一座被海水吞噬的古老城镇的遗迹。废墟中央，水面上漂浮着一层浓厚的、色彩斑斓的油膜，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臭和某种奇异香料的味道。
黑衣人抬起手，指向那片废墟的深处，声音依旧清冷：“穿过这片‘沉船泽’，对岸有一处浅滩，可暂作歇脚。泽中毒瘴弥漫，水下多残骸利木，行船务必小心，跟紧我。”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叶残生瞬间绷紧了神经。沉船泽？毒瘴？这名字听起来就绝非善地。
黑衣人不再多言，操控舢板，以一种极其谨慎的速度，缓缓驶入了那片布满残骸的死寂水域。叶残生不敢怠慢，紧紧跟随其后。
一进入沉船泽的范围，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腐臭气息便扑面而来，那彩色油膜下的海水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只能偶尔看到水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那是沉船的残骸。四周静得可怕，连水声都似乎被这片死亡之地吸收了。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残骸组成的狭窄水道中穿行，如同行走在巨兽的尸骨丛林之中。
突然，叶残生眼角余光瞥见侧前方一处半沉船楼的窗口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猛地转头望去——
只见那黑暗的窗口内，一双毫无生气、只有眼白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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