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沈星澜为他盖上薄被之后，陆砚深并未立刻起身，也未发出任何声响。他只是在那片突如其来的、带着她气息的温暖里，闭着眼，任由复杂的情绪在胸中翻涌，直到天际泛起微光。
第二天，两人默契地对昨夜盖被之事只字未提，仿佛那只是山间夜晚一个无痕的梦。白日里，他们按照旅馆的行程安排，漫步于苍翠的林间小径，参观了附近的玻璃之森美术馆，流光溢彩的玻璃工艺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交流依旧不多，但那种紧绷的、被阴影追逐的感觉，似乎在清新的空气和静谧的氛围中淡去了些许。
傍晚，旅馆女将为他们安排了露天的私人风吕用餐。温泉池畔，暖黄的石灯次第亮起，与渐暗天幕中初绽的星子交相辉映。精致的和食置于漂浮在水面的木盘上，随着温热的泉水轻轻荡漾。
泡在适度的温泉中，疲惫和紧张仿佛都被蒸腾的热气带走了。沈星澜靠着池壁，仰头望着天空。箱根的星空比城市里清澈得多，星子密密麻麻，如同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
“这里的星空，很像鉴定室里，在显微镜下看到的某些稀有宝石的内部世界。”她忽然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分享一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浩瀚，深邃，藏着无数等待解读的光。”
坐在她对面的陆砚深闻言，抬起了头。水汽氤氲中，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眼眸映着星光和灯火，亮得惊人。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外界压力、没有表演成分的情况下，主动与他分享她专业领域内的、带着个人感受的联想。
“比如？”他顺着她的话问，声音因温泉的放松而比平日低沉柔和。
沈星澜将目光从星空收回，看向他。水光潋滟，隔在两人之间，模糊了某些界限。“比如帕拉伊巴碧玺，那种电光蓝，就像流星划破夜空的瞬间。再比如，某些稀有的欧泊，变彩流动，如同将整片星云封印在了宝石之中。”她顿了顿，补充道，“鉴定师的工作，很多时候就像是在解读这些凝固的星辰和宇宙。”
陆砚深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用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忱的语调，描述着那个他从未深入了解过的、属于她的世界。他忽然发现，当她谈论这些时，整个人都在发光，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热爱与专注的光芒，比任何珠宝都要璀璨。
“所以，你追求的真实，是这些……星辰宇宙的真相？”他问道，想起了她最初资料里写的“因一段家族秘密而追求绝对真实”。
沈星澜微微怔住，没想到他会记得，并且在此刻提起。她沉默了片刻，温泉的水流温柔地包裹着她。
“不完全是。”她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深邃的夜空，“宝石的真实，在于其物理属性和形成历史，那是客观的，可以被仪器和知识验证的。而我追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真实，是情感的真实，是过往历史的真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迷茫，“就像我外祖父，他留下那样的遗嘱，将博物馆和那些知识给我，背后隐藏的，究竟是怎样的真实？还有我母亲……她为何最终郁郁而终？”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清晰地袒露内心的困惑与追寻。不再是那个冷静自持的鉴定师，也不是那个配合演出的契约妻子，而是一个被家族谜团困扰、努力寻找答案的普通女子。
陆砚深看着她眼中映出的、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重，心中某处被轻轻触动。他想起自己书房里那些属于顾晚秋的手稿，想起那枚突兀出现的蝴蝶胸针。
“真实……”他低声重复这个词，唇角扯出一抹略带涩意的弧度，“有时候，真实往往伴随着残酷。”
他也抬起头，望向星空，仿佛在那片无垠中寻找答案。“我小时候，晚秋小姨常带我看星星。她说，地上的人失去了联系，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彼此守望。”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回忆的悠远，“后来她走了，我看了很久的星星，却始终觉得，那只是冰冷的光点。”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顾晚秋，不是在醉酒的呓语中，不是在愤怒的追问下，而是在这片宁静的星空下，以一种近乎平静的、分享伤痛的方式。
沈星澜的心微微揪紧。她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直到后来，我接触了天文，了解了恒星的生命周期，超新星的爆发，星云的孕育……知道了星光需要跨越多少光年才能被我们看见，有些我们看到的星星，或许本身早已消亡。”他顿了顿，看向她，目光深邃如同他们头顶的夜空，“你看，从科学的、‘真实’的角度看，星空或许更加冰冷残酷。但它带来的震撼和美感，以及……承载的回忆与寄托，却是另一种真实。”
他的话，像是在说星空，又像是在说他们各自背负的过去，以及此刻复杂难言的关系。
沈星澜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回应她关于“真实”的困惑。科学的真实与情感的真实，冰冷的真相与温暖的寄托，并非完全对立。
“所以，”她若有所思，“重要的不是真相本身是否残酷，而是我们如何面对它，如何承载它，甚至……如何在与它共存的过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光和热？”
陆砚深深深地看着她，水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他没有回答，但那沉默的眼神，已然是一种默认和赞许。
这一刻，隔阂似乎消融了些许。他们不再是契约的两端，而是两个在命运安排下相遇、各自背负着过往、在星空下试图寻找答案的孤独灵魂。
温泉的热气袅袅上升，融入微凉的夜风。繁星无声，却见证了这一场超越了契约、触及彼此内心的第一次真正谈心。
回房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却不再尴尬。沈星澜看着走在她身旁半步之前的挺拔背影，忽然觉得，那层始终包裹着他的、冰冷的盔甲，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让她窥见了内里一丝真实的温度。
而陆砚深，则在踏入套房前，脚步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洒在她身上，清冷依旧，却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辉光。
有些东西，就在这个星空下的夜晚，悄然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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