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八月至十月。
盛夏的酷热与惊雷渐渐远去,天高云淡,金风送爽。帝国在经历了血火的洗礼后,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新政的推进、旧势力的反弹、以及各方利益的博弈,却如同深秋的江河,表面平缓,深处暗流湍急,冷暖交织。
一、 秋实渐成:新政的落地与成效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南京城张灯结彩,然而监国太子府内,却无暇庆贺。一份来自徐州的六百里加急捷报,成了朱雄英及重臣们最好的节礼。
奏报是宋礼与徐州知府联名所上:“黄河新桥重建工程,主体合龙竣工!新桥全长较旧桥增三丈,采用‘甲四号’钢为主材,关键节点应用最新锻造工艺及特殊铆接法,经初步静载测试,承力远超旧桥,且留有冗余。两岸引桥、护堤亦同步完工,预计九月即可试行通车!”
随捷报附上的,还有数张精细的桥梁结构图和新旧材料承力对比数据表,以及参与主要工匠的名单。这份报告,不仅是技术上的成功,更是对新政成效最有力的实证,打破了“奇技难成”、“耗费无益”的质疑。
朱雄英立刻批示:“嘉奖所有有功人员,擢升宋礼为工部尚书,仍兼领格致院事。拨内帑银五万两,犒赏工匠。命工部、户部即刻拟定新桥通行章程及养护细则,并筹备‘新桥观礼暨驰铁复工大典’,届时孤将亲临徐州!”
消息通过《大明公报》迅速传开,朝野振奋。许多原本观望的士绅商贾,对新政的信心大增。第二期“驰铁民股”的认购,在短暂停滞后再掀热潮,甚至带动了相关路段沿线地价的上涨。
与此同时,江南的新式工坊在经历了初期的阵痛和调整后,逐渐显示出其强大的生命力。以苏松地区为例,采用新式织机的工坊,其棉布产量已占据当地总产量的四成,且因成本降低、品质稳定,不仅行销全国,更通过四海精工社的渠道,大量出口南洋、日本,利润丰厚。越来越多的传统手工业者,开始主动或被动地融入新的生产体系,或进入大工坊成为雇工,或转型为上下游配套的小生产者。
徐光启主导的格致院,也迎来了丰收季。通过“特科”和民间荐举,吸纳了数十名在算学、机械、农学、乃至天文地理方面有专长的人才。其中一位来自徽州的年轻秀才,改进的筒车提水装置,在皖南山区试行,效率提升五成;另一位原澳门耶稣会学校出身的通译(已归化),不仅翻译了大量泰西数学、几何着作,还结合中国传统算学,编纂了一套更易理解的《新算学启蒙》,被国子监采纳为“实学”选修教材。
更令人惊喜的是,在朱雄英的授意和沈万三的资金支持下,一个由格致院、四海精工社及江南数家大商号联合出资的“大明远洋勘探船队”悄然组建完毕。船队拥有两艘新式改进型福船,配备了经过校准的航海罗盘、星图、以及初步的经纬度测量仪器,计划于次年春,在部分“镇海卫”战舰的护卫下,进行一次以“探明南洋航道、测绘未知岛屿、收集物产信息”为目的的远航。这是大明将目光主动投向更广阔海洋的实质性一步。
新政的种子,在血与火的土壤中,顽强地生根发芽,结出了第一批虽显青涩、却实实在在的果实。
二、 寒流暗涌:旧势力的反扑与新生的困境
然而,秋阳之下,亦有寒流。
首先发难的,仍是思想领域。九月初,以南京国子监祭酒、理学名宿邹守益为首,联合了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地十七位致仕或在乡的官员、名儒,向通政司投递了一份洋洋万言的《辟异端正学术疏》。这篇奏疏不再直接攻击新政的具体措施,而是将矛头直指“格致之学”的理论基础和倡导者。
疏中称:“今有倡‘格致’者,假托‘致知’之名,行‘夷狄’之实。其学以泰西为宗,视中夏为末;其术重器物而轻义理,尊数算而卑伦常。引蛮貊之技入中国之堂,以奇技淫巧乱圣贤之道,名曰‘富国强兵’,实则为‘以夷变夏’之渐!徐某等人,身为士林翘楚,不思阐扬圣学,反为异端张目,蛊惑君上,淆乱人心,其罪深矣!请罢格致院,禁泰西邪说,黜徐某等倡异之臣,复我中华正统之学,以正人心,以端学术!”
这篇奏疏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将学术争论上升到了“华夷之辨”、“道统存亡”的高度,极具煽动性和杀伤力。它迅速在士林间流传开来,引起了巨大反响。许多原本就对西学和新技术抱有疑虑或反感的传统士子、官员,仿佛找到了理论旗帜,纷纷附和或撰文声援。甚至一些原本支持新政、但更重“中体西用”的官员,也开始动摇,认为徐光启等人是否太过激进,“以西学凌驾中学之上”。
压力,骤然集中到了徐光启及其同仁身上。格致院内,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一些出身传统儒学的学者,开始质疑研究的方向。
几乎同时,朝堂之上,关于财政的争论再起。黄河新桥虽成,但耗资巨大,远超预算。其他“驰铁”路段的复工、新军换装、火器研发、以及南洋船队、各地新式工坊的扶持补贴,都需要海量资金。尽管工商税收有所增长,“民股”吸纳了部分民间资本,但国库依然捉襟见肘。
户部在九月中旬的一份奏疏中直言:“今岁各项新政支出,预计将超八百万两,而岁入增量及‘民股’等项,仅能填补半数。国库旧存已近枯竭,若再无新财源,或压缩开支,恐至冬春,将难以为继。”
一些官员趁机发难,指责新政“好大喜功”、“虚耗国帑”,要求暂停或削减非紧要项目,尤其是耗资巨大的火器研发和远洋勘探。甚至有人旧事重提,暗示“民股”有“与民争利”、“风险转嫁”之嫌。
而在技术层面,宋礼也遇到了新的瓶颈。大马士革钢的锻造奥秘难以在短期内破解,“甲四号”钢的性能提升遇到天花板。火器精研所对线膛火铳的仿制,在解决了部分工艺问题后,又卡在了适配的高爆速火药研发上,试验中多次出现炸膛事故,进度缓慢。新式的颗粒火药虽然威力有所提升,但储存稳定性、防潮性能,仍不如理想的“惊雷子”配方(虽然危险)。
更棘手的问题来自基层。新政在推行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歪嘴和尚念错经”的情况。个别地方官员为了政绩,强行摊派“民股”认购,或强迫农户将田地改种所谓“经济作物”,导致民怨;一些商人利用新政的优惠和监管空白,进行垄断、投机甚至欺诈;新旧产业交替中,部分失业手工业者的安置和再就业,也出现了疏漏和矛盾,在湖广某地,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机户捣毁新式织机的事件。
这些负面消息,被反对新政的势力有意收集、放大,通过种种渠道散播,与《辟异端疏》的舆论攻势相互呼应,形成了一股不小的“寒流”,试图冷却甚至逆转新政的势头。
三、 砥柱中流:监国的应对与破局
面对扑面而来的寒流与暗礁,朱雄英没有慌乱,反而展现出愈发沉稳的掌控力。
对于《辟异端疏》引发的思想论战,他并未直接下旨驳斥或支持任何一方,而是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
九月下旬,他下旨,命翰林院牵头,于南京紫金山麓的“观象台”旁,新建一座“辩理堂”。并公告天下,定于十月十五,在此举办一场“儒格之辩”。特邀邹守益等《辟异端疏》联署者代表,与徐光启为首的“格致派”代表,进行公开辩论。议题不限,可论华夷,可辨道器,可析义利,可究天人。允士子百姓旁听,《大明公报》全程记录刊载。
“真理越辩越明,大道不辩不清。是非曲直,当付公论。”旨意中如是说。
这一招,将思想领域的争斗,从暗处的攻讦和奏疏往来,拉到了阳光下的公开讲台。既是自信的体现,也是对徐光启等人的有力支持,更将评判权,部分交给了天下士民。
对于财政压力,朱雄英的应对更为务实和凌厉。
他首先召见了沈万三和江南几位支持新政的巨商。“朝廷新政,与诸位利益攸关。如今一时困顿,需民间资本鼎力相助。孤有意,发行第三期‘建设国债’,专用于‘驰铁’后续路段及新式工坊扶持,年息一分八厘,以海关未来五年新增税收为抵押担保。同时,鼓励有实力的商社,以‘官督商办’或‘特许专营’方式,参与边疆榷场、重要矿产、乃至海外商站开发。朝廷可提供保护、便利及部分初始资金。”
这是将国家信用与商业利益更深地捆绑,也是开辟新的财源。沈万三等人敏锐地看到了其中巨大的商机(尤其是海外部分),当即表示愿意带头认购国债并研究投资方案。
其次,朱雄英对户部的奏疏做出了严厉批示:“理财之道,重在开源节流,尤在惩贪剔弊!着都察院、刑部、户部,即日起联合对近三年来所有重大工程款项、新式工坊补贴、关税减免等进行专项审计!凡查实贪墨、挪用、虚报者,无论官职大小,严惩不贷,追缴赃款,充入国库!同时,压缩宫廷用度,削减不必要的赏赐、工程,以做表率!”
这是一场针对官僚系统内部的“廉政风暴”,既能挽回部分损失,震慑贪腐,也能回应“虚耗国帑”的指责,争取民意。
对于技术瓶颈和基层矛盾,朱雄英的批示则显得耐心而具体。
给宋礼:“火器研发,安全第一,宁可慢,不可滥。可集中力量,先攻克颗粒火药稳定性及简易线膛工艺,不求完美,但求稳定可用。大马士革钢之秘,可长期研究,勿急于求成。匠人之奖赏激励,需及时落实。”
给各地督抚:“新政推行,需因地制宜,循序渐进,不可强压硬推。务必妥善安置受冲击之百姓,可引导其转入新式工坊、驰铁工程、或组织学习新技能。凡有地方官借新政之名行害民之实者,立劾拿问!工商之事,当鼓励竞争,防止垄断,朝廷将制定《商律》细则,规范市场。”
一系列组合拳下来,朝野的议论虽然未完全平息,但那股试图逆转新政的“寒流”,明显被遏制住了。支持新政的力量,因为监国坚定而清晰的态度,以及不断显现的成效,变得更加凝聚。
十月,金秋时节。
黄河新桥正式通车。朱雄英如约亲临徐州,主持了盛大的通车观礼。当第一列满载货物的试验列车,平稳而快速地驶过宽阔坚实的钢梁桥面时,两岸观礼的官员、士绅、百姓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一幕,通过随行画师和《大明公报》记者的笔端与画纸,传遍全国,成为新政最耀眼的标志。
同日,“辩理堂”首场公开辩论,在紫金山下举行。邹守益引经据典,大谈“夷夏之防”、“道器之别”;徐光启则从容应对,以“西学中原古已有之之遗绪”、“器以载道”、“利用厚生实合圣贤本意”相辩驳。双方唇枪舌剑,引发现场阵阵惊呼与沉思。辩论未分胜负,但至少让更多人开始理性思考“格致”之学的意义,而非一味排斥。
秋实虽存寒流,但硕果已然在望。
朱雄英站在徐州黄河新桥头,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心中并无多少自得。他知道,新桥通车只是一个新的起点。财政的压力、技术的瓶颈、思想的冲突、基层的阵痛、乃至外部的威胁,都远未解决。
帝国就像这艘刚刚驶过险滩、初见开阔水面的巨轮,航道上依旧有暗礁,风暴也可能随时再来。
但他手中,已经有了更坚实的方向舵,更可靠的航海图,以及一批虽然年轻、却充满锐气与实干精神的追随者。
“传旨回京,”他对随行的徐光启道,“议《商律》草案,议‘官督商办’南洋、台湾拓殖章程,议……明年开春的恩科,需增‘实学’策论比重。”
他的目光,已投向更远的未来。那个他理想中,远超永乐、真正意义上的“盛英之世”,绝非一片坦途,但每一步,都需坚定地迈出。
秋风吹过,带着收获的气息,也带着凛冬将至的微寒。而帝国的航船,将继续破浪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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