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暖阁里弥漫着淡淡的梅花香,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将窗棂上的冰花熏得渐渐融化,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晶莹的泪痕。朱翊钧盘腿坐在铺着白狐裘的矮榻上,手里捏着块梅花酥,酥皮簌簌地掉在明黄色的膝裤上,像落了层碎雪。
“钧儿,慢些吃,没人跟你抢。” 李太后坐在对面的软榻上,手里捻着串紫檀佛珠,目光落在他沾着糖霜的鼻尖上,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自除夕宫宴上裁汰宫人的事情起了争执,这几日暖阁里的气氛总带着几分滞涩,此刻见小皇帝吃得香甜,她紧绷的眉心也舒展了些。
朱翊钧含混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暖阁角落。那里站着两个鬓角斑白的老宫人,正垂着手侍立,袖口磨得发亮的绸缎下,露出的手腕瘦得像两段枯木。她们是伺候过先帝的老人,一个负责添炭,一个负责沏茶,动作都慢得很,添炭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铜铲,沏茶时茶水洒了半盏,引得旁边年轻宫女投去不耐烦的白眼。
“母后,” 朱翊钧突然开口,将最后一口梅花酥塞进嘴里,舌尖舔去嘴角的糖霜,“您看她们。”
李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眉头微微蹙起:“她们啊,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手脚是慢了些,可伺候人还算尽心。” 她没多说什么,宫里的老人都这样,年轻时伶俐,老了就成了桩可有可无的摆设,谁也不会真的苛责。
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小腿从榻上垂下来,赤着脚踩在温暖的金砖上:“她们年纪大了,在宫里也做不动活了,留着也是白白耗着粮食。”
李太后的脸色沉了沉,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张居正掀帘而入,深蓝色的蟒袍上还沾着些微雪粒。“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他躬身行礼时,腰间的玉带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张先生来了,快坐。” 李太后的语气缓和了些,示意宫女奉茶,“外面雪下大了?”
“回太后娘娘,刚下起来,不大。” 张居正落座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两个老宫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 这正是他前几日提出裁汰宫人时,太后特意留下的几个 “伺候过先帝” 的老人。
暖阁里的气氛又变得有些微妙。李太后捻佛珠的速度快了些,张居正端着茶盏的手指停在半空,谁都没先开口。朱翊钧看着他们紧绷的神色,突然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像颗石子打破了平静的水面。
“母后,张先生,” 他蹦到地上,跑到角落扯了扯老宫人的袖子,那宫人吓了一跳,手里的铜铲 “当啷” 掉在地上,慌忙跪倒在地,“饶命啊陛下!”
“起来吧,朕又不罚你。” 朱翊钧扶起她,指着另外几个垂头侍立的老宫人,声音清亮得像檐角的铜铃,“她们年纪大了,在宫里也做不动活,不如让她们出宫嫁人?”
“嫁人?” 李太后手里的佛珠猛地一顿,险些从指间滑落,她看着那些头发花白的老宫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奇闻,“她们都三四十了,有的在宫里待了二十多年,早就断了尘心,嫁谁去?”
“民间的寡妇都能嫁,为何她们不能?” 朱翊钧歪着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他跑到案前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算珠碰撞的声音在暖阁里格外清晰,“每人给二十两安家银,够她们在乡下买二亩薄田,找个老实本分的农户嫁了,男耕女织的,总比在宫里熬日子强。”
他指着算盘上的数字,像献宝似的展示给李太后和张居正看:“您看,宫里现在这样的老宫人约莫有一百个,二十两一个,总共才两千两。比起每年养着她们要花两万两,这可省太多了!”
张居正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顿,茶盏倾斜,滚烫的茶水溅在手指上,他却浑然不觉。他盯着朱翊钧拨弄算盘的小手,眼睛像被点燃的火把,瞬间亮了起来 —— 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裁汰宫人最大的阻力就是太后不忍,可若是给她们指条 “嫁人安家” 的活路,既全了太后的慈悲,又能省下巨额开支,简直是两全其美!
“陛下圣明!” 张居正猛地站起身,玉带撞击的声音惊得李太后一抖,“二十两安家银,一次性支出仅需两千两,比起每年两万两的常例,十年就能省下十八万两!这笔银子,足够陕西灾区买三万石粮食,能救数万人的性命!”
他越说越激动,鬓角的白发都在微微颤抖:“而且让她们出宫嫁人,既给了她们生路,又能让民间知道陛下和太后的仁慈,可谓一举多得!”
李太后看着张居正激动的样子,又看了看朱翊钧期待的眼神,心里的疙瘩渐渐解开了。她不是不知道裁汰宫人的必要,只是舍不得这些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人。可若真能让她们出宫安家,有个归宿,倒比困在宫里等死强。
“可她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能嫁得出去吗?” 李太后还是有些犹豫,指尖在佛珠上反复摩挲,“万一没人要,岂不是更可怜?”
“母后放心,” 朱翊钧爬上矮榻,凑到李太后身边,仰着小脸说,“民间有很多鳏夫,或是妻子早逝,或是穷得娶不起媳妇。这些老宫人在宫里待久了,手脚勤快,又懂规矩,肯定有人愿意娶的。实在不行,还能去给人做个帮工,二十两银子也够她们安稳度日了。”
他拿起块新的梅花酥塞到李太后手里:“您想啊,她们在宫里天天添炭沏茶,看着就累。到了乡下,种种地,纺纺纱,说不定还能生个胖娃娃呢!”
最后一句话说得孩子气,李太后被逗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就你主意多。” 她看向张居正,语气里带着一丝松动,“张先生觉得,这事可行?”
“何止可行,简直是上上之策!” 张居正躬身道,“臣这就去让户部核算安家银,再让礼部和顺天府通个气,让地方官帮忙留意合适的人家。保证把这事办得妥帖,既不让老宫人们受委屈,也不浪费国库一分银子。”
李太后看着角落里那些老宫人,她们还跪在地上,肩膀微微耸动,想来是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也罢,就按钧儿说的办吧。毕竟是伺候过先帝的人,安家银给足些,三十两吧,让她们能体面些。”
“太后娘娘仁慈!” 张居正深深一揖,眼里的激动几乎要溢出来。三十两虽然比皇帝说的多了十两,但总开支也不过三千两,比起每年两万两,依旧是天大的节省。
朱翊钧看着李太后,偷偷眨了眨眼。他知道,母后最是心软,多加十两银子,既能让老宫人们日子更宽裕,也能让母后心里舒坦些。这点小算盘,他还是打的。
“那年轻些的宫人呢?” 李太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总不能都让她们嫁人吧?”
“年轻的好办。” 张居正胸有成竹,“那些有手艺的,比如会绣活、会浆洗、会管账的,就调到各宫当差,精简人数,提高俸禄;那些没什么手艺,又不愿嫁人的,也给二十两安家银,让她们出宫自寻出路,总比耗在宫里强。”
李太后点点头,没再说话。暖阁里的梅花香似乎更浓郁了些,铜炉里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却透着一种难得的和谐。
朱翊钧啃着梅花酥,心里暗暗得意。他知道,裁汰宫人的事情之所以棘手,不是因为银子,而是因为人情。张居正只算经济账,却忽略了太后的恻隐之心;太后只念旧情,又忘了国库的窘迫。他这个 “孩童提议”,恰好卡在两者中间,既给了太后台阶,又帮张居正解决了难题。
“对了,” 朱翊钧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那些老宫人出宫前,让御膳房给她们做顿好的,再给她们做身新衣裳。毕竟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走的时候也风光些。”
“陛下说的是。” 李太后赞许地看着他,“就这么办。”
张居正也跟着点头,心里对这位小皇帝的敬佩又深了几分。他原以为陛下只是个懂事的孩子,却没想到竟有如此通透的心思,能用一句看似孩子气的提议,解开这么棘手的困局。
暖阁外的雪渐渐大了,鹅毛般的雪花簌簌地落在琉璃瓦上,给紫禁城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朱翊钧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心里像揣了个暖炉。
他知道,这只是件小事,却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 治国不仅仅是算银子、讲法度,更要懂人心、通人情。就像这裁汰宫人,硬来只会伤了太后的心,也寒了老宫人的意;可换个法子,给她们一条出路,既能节省开支,又能落下善名,何乐而不为?
“万岁爷,您可真厉害!” 小李子凑到他身边,声音里满是崇拜,“三言两语就把张首辅和太后娘娘都说服了!”
朱翊钧回过头,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小声点,别让他们听见。” 他拿起块梅花酥塞到小李子嘴里,“这叫…… 这叫两全其美。”
小李子含着梅花酥,连连点头,心里却觉得,万岁爷懂得可真多,比那些读了一辈子书的大臣还厉害。
张居正和李太后又说了些关于春耕和边防的事情,见朱翊钧听得认真,李太后笑道:“钧儿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张居正也跟着附和:“陛下聪慧,又心怀仁慈,实乃大明之福。”
朱翊钧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跑到矮榻上继续啃梅花酥,装作没听见。他知道,自己还差得远呢。但他有信心,只要一点点学,一点点做,总能成为一个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大臣心服口服的好皇帝。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将每个人的脸颊都熏得红扑扑的。窗外的雪还在下,可谁也不觉得冷。朱翊钧看着眼前和谐的景象,心里暗暗决定,以后遇到难题,不妨多从 “孩童” 的角度想想,或许能找到更简单、更温暖的解决办法。
毕竟,治国如烹小鲜,有时候,温柔的火候比猛烈的烈火更管用。
他拿起最后一块梅花酥,咬了一大口,甜香在舌尖弥漫开来。这个冬天,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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