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射场的晨雾还没散尽,像一层薄薄的纱,裹着刺鼻的马粪味和皮革的腥气。朱翊钧踩着小马镫翻身上马,胯下的 “踏雪” 是匹性子温顺的河西小马,雪白的鬃毛被晨露打湿,贴在脖颈上,像缀了串细碎的珍珠。
“陛下,再松松缰绳。” 骆思恭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玄色的绸缎上用金线绣着展翅的银鱼,腰佩的绣春刀在雾中泛着冷光。他站在马旁,身姿挺拔如松,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颧骨的疤痕,被晨光勾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朱翊钧依言松开缰绳,指尖却在革制的绳套上轻轻摩挲。这已经是骆思恭教他骑射的第三日。前两日,他表现得像个普通的学童,笨拙地模仿着姿势,连拉弓都显得吃力。可今天,他想看看,这匹 “踏雪” 和眼前这个锦衣卫百户,到底有多少能耐。
“今日学跑马射箭?” 朱翊钧的声音裹在雾里,有些发飘。他故意让身体微微前倾,看似在调整坐姿,实则手指已经扣住了缰绳的活结。
骆思恭正弯腰检查箭靶的位置,闻言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谨慎:“陛下才学三日,还是先练稳马。跑马射箭太险,等再过些时日……”
话音未落,朱翊钧突然手腕一抖,右手的缰绳猛地向后勒紧!那活结本就打得松散,这一勒顿时滑脱,“踏雪” 受惊,猛地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随即像离弦的箭般向前蹿去!
“陛下!”
骆思恭的吼声几乎与马嘶同时响起。他甚至来不及直起身子,整个人已经像离弦的箭般扑了过来。朱翊钧只觉得腰间一紧,随即身体失去平衡,朝着坚硬的泥地摔去 ——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落在一个温热而坚实的 “肉垫” 上,耳边是沉闷的撞击声和骨骼错位的轻响。
“唔……”
骆思恭闷哼一声,后背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混着马粪味的尘土。朱翊钧趴在他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压抑的喘息,还有脊椎传来的、带着颤抖的震动。飞鱼服的绸缎被汗水浸透,贴在骆思恭的后背上,散发出浓烈的汗味,混杂着铁器特有的冷腥气,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
骑射场瞬间炸开了锅。小李子的惊叫声、侍卫们的脚步声、小马 “踏雪” 不安的刨蹄声,乱哄哄地裹在一起。可朱翊钧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只是趴在骆思恭汗湿的背上,鼻尖抵着那片滚烫的绸缎,突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你是冯保的人,还是朕的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骆思恭的身体猛地一僵,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朱翊钧能感觉到他胸腔里的心跳骤然加速,撞击着自己的肋骨,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急促。
远处的小李子已经哭喊着跑过来:“万岁爷!您没事吧?快让奴才看看!”
骆思恭却突然动了。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回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连带着朱翊钧的身体都跟着震颤了一下。他的声音闷在尘土里,带着被压迫的沙哑,却每个字都像钉子般砸进地里:
“臣,唯陛下命是从。”
朱翊钧的指尖在骆思恭的肩甲上轻轻一顿。那里的肌肉还在因为刚才的撞击而抽搐,飞鱼服的金线被磨得有些发亮。他想起前几日在锦衣卫花名册上看到的记录 —— 骆思恭,父战死沙场,袭职入锦衣卫,因不附冯保,五年未得升迁。
“扶朕起来。” 朱翊钧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骆思恭这才挣扎着撑起身子,后背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血沫。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朱翊钧站稳,自己却因为牵扯到伤口,踉跄了一下,差点再次跪倒。
“骆百户!” 小李子扑到朱翊钧身边,见皇帝毫发无伤,这才转向骆思恭,脸上的惊惶变成了怒容,“你是怎么护驾的?差点让陛下摔着!”
“不关他的事。” 朱翊钧淡淡地开口,目光落在骆思恭渗出血迹的嘴角,“是朕自己不小心,惊了马。”
他走到 “踏雪” 身边,轻轻抚摸着小马颤抖的脖颈,声音放柔了些:“吓着你了吧?” 那语气,竟比对骆思恭还温和。
骆思恭捂着后背,单膝跪地,额头上的冷汗混着尘土淌下来,在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臣护驾不力,请陛下降罪。”
“起来吧。” 朱翊钧转过身,阳光恰好穿透云层,落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你救了朕,该赏,何罪之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骆思恭紧抿的嘴唇,那里还沾着血:“传太医院的人来,给骆百户治伤。”
“陛下……” 骆思恭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不仅没被追责,反而能得此恩典。太医院的御医,平日里连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未必能请得动,何况他一个小小的百户。
“怎么?不想领赏?” 朱翊钧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臣…… 臣谢陛下恩典!” 骆思恭连忙叩首,额头再次撞在地上,这次的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赏,是恩,是天子对他刚才那句 “唯陛下命是从” 的回应。
太医院的院判来得很快,背着个沉甸甸的药箱,看到骆思恭后背的淤青和嘴角的血迹,忍不住咋舌:“这是受了多大的力?骨头没断已是万幸。”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活络油和膏药,小心翼翼地给骆思恭上药。
朱翊钧就站在旁边看着,手里把玩着一支没上箭的箭矢。箭杆是上好的柘木,光滑的表面能映出他的影子。他看着骆思恭强忍着疼痛、依旧挺直的脊梁,突然觉得,这根脊梁,或许比东宫那些侍卫的铁甲更可靠。
“骆百户是军户出身?” 朱翊钧突然问道。
正在龇牙咧嘴忍痛的骆思恭闻言一怔,随即回道:“是,家父曾是宣府边军的百户。”
“宣府?” 朱翊钧的眼神亮了亮,“去年鞑靼犯边,宣府的守军打得不错。”
“陛下英明!” 提到边军,骆思恭的眼睛里瞬间燃起光,“家父就是在那次战事中……” 他的声音顿住了,喉结滚动了一下,“为国捐躯的。”
朱翊钧沉默了片刻,将手里的箭矢搭在弓上,却没有拉弦:“你父亲是英雄。你今天,也像个英雄。”
骆思恭的眼圈猛地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低下头:“臣…… 臣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 朱翊钧放下弓箭,走到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脸上的疤痕,“这疤,是抓贼时留下的?”
“是。” 骆思恭点头,“去年在顺天府抓一伙盗马贼,那贼子用刀砍过来,臣…… 臣没躲开。”
“为什么不躲?”
“身后是百姓的粮仓,躲了,粮就被烧了。” 骆思恭的声音很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的事。
朱翊钧的心轻轻一动。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从锦衣卫的花名册里挑中这个人。不是因为他骑射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他出身军户,而是因为他身上有股劲 —— 一股不怕死、认死理的劲。这种劲,在越来越油滑的官场里,太少见了。
“伤好之后,继续来教朕骑射。”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另外,”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远处侍立的东宫侍卫,“从今天起,你调往东宫当值,负责朕的安全。”
骆思恭彻底愣住了,连太医院院判给他上药都忘了疼:“陛下…… 这……” 调往东宫当值,还是负责皇帝的安全,这已经不是赏,是破格提拔!
“怎么?不愿意?” 朱翊钧的语气带着一丝玩味。
“不!不是!” 骆思恭连忙磕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臣…… 臣遵旨!谢陛下隆恩!”
朱翊钧看着他额头上再次磕出的红印,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他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干净,忠诚,不怕死,还对冯保那套嗤之以鼻。有这样的人在身边,他才能睡得安稳些。
“好了,下去治伤吧。” 朱翊钧挥挥手,重新翻身上马,这次 “踏雪” 乖顺得像只猫,“朕再骑会儿。”
骆思恭被两个小太监扶着下去了,临走前,他回头望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少年天子。晨光洒在朱翊钧的侧脸上,将他纤长的睫毛映出一圈金边,明明是张稚嫩的脸,眼神却深不见底,像藏着一片海。
骆思恭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 他要护着这双眼睛里的海,哪怕粉身碎骨。
朱翊钧骑着 “踏雪” 在骑射场上慢慢踱步,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看着骆思恭消失在拱门后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远处那些面面相觑的东宫侍卫,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冯保的人又如何?东宫的侍卫又如何?这天下,终究是他朱翊钧的。他要换谁,要提拔谁,谁也拦不住。
“小李子,” 朱翊钧勒住缰绳,“去查一下,骆思恭家里还有什么人。”
“是!” 小李子连忙应道,心里却暗暗咋舌 —— 万岁爷这是真要重用骆思恭了。
朱翊钧重新策马,“踏雪” 轻快地跑了起来,马蹄扬起的尘土落在他的靴上,带着温热的气息。他知道,今天的试探只是开始。骆思恭靠得住,不代表所有锦衣卫都靠得住;东宫换了侍卫,不代表冯保的势力就会彻底退出。
但至少,他迈出了一步。一步不大,却足够坚定。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骑射场特有的粗粝感。朱翊钧挺直脊背,迎着风,像一只即将展翅的雏鹰。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 或许是东宫的风向,或许是朝堂的平衡,又或许,是他自己掌控这一切的信心。
远处的箭靶静静地立在雾中,像一个个等待被攻克的难关。朱翊钧取下弓箭,搭箭,拉弦,瞄准。晨光在箭镞上闪过一丝冷光,随即 “嗖” 地一声射出,稳稳地落在靶心。
“很好。” 他轻声对自己说,也像是对这越来越清晰的未来说。
骑射场的风还在吹,带着沙,带着马粪味,却仿佛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那是属于少年天子的锐气,是即将冲破云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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