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午后总是带着一种慵懒的暖意。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金箔。香炉里的 “凝神香” 还在袅袅地冒着烟,与殿外飘来的桂花香缠在一起,酿出一种甜腻的安宁。朱翊钧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捏着一本翻旧了的《鹖冠子》,目光却落在窗外 —— 御花园的方向,几个小太监正在修剪枯枝,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午后的静。
“万岁爷,尝尝新做的梅花酥?”
冯保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棉花,软乎乎地飘过来。他端着个描金漆盘,上面码着十二块精致的梅花酥,酥皮层层叠叠,顶端点着一点胭脂红,像极了初绽的梅蕊。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此刻没了朝堂上的半分威严,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活像个讨好主子的老管家。
朱翊钧抬起头,目光在那盘梅花酥上打了个转。御膳房的点心越来越精致了,从上个月的 “莲蓉佛手” 到这个月的 “梅花酥”,花样翻新得比户部的账册还勤。他知道,这是冯保的 “心意”—— 这位太监总管总爱用这些精致玩意儿来提醒他:你还是个孩子,该贪恋这些甜。
“冯伴伴有心了。”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午后的微哑,伸手拿起一块梅花酥。酥皮入口即化,甜香瞬间漫了满嘴,是上好的江南砂糖,甜得有些发腻。
冯保站在一旁,看着小皇帝小口小口地吃着,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这是御膳房新请的苏帮厨子做的,据说在苏州府得过奖呢。奴才想着,万岁爷近日读书辛苦,该换换口味。” 他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说起来,奴才昨儿听张先生讲,万岁爷昨日在朝会上驳马尚书的那番话,颇有先帝风范呢。”
朱翊钧捏着梅花酥的手指微微一顿。来了。
这几日朝会后,总有人变着法地提起他那日的 “锋芒”。张居正说他 “仁心初显”,李太后骂他 “黄口小儿”,现在冯保又说他 “有先帝风范”。这些话像一层裹着糖的药,甜丝丝的,却藏着各自的心思 —— 张先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 “可教”,太后想敲打他 “别太出格”,而冯保…… 这位太监总管,怕是想试探他到底长了多少颗牙。
“冯伴伴过奖了。” 朱翊钧把剩下的半块梅花酥塞进嘴里,故意让糖霜沾在嘴角,像只偷嘴的猫,“儿臣就是觉得,粮价涨得太高,百姓该活不下去了。”
“万岁爷仁心,是万民之福。” 冯保的声音越发恭敬,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依奴才看,万岁爷日渐聪慧,将来定是尧舜之君。”
这话捧得够高,高得像太和殿的檐角,让人站不稳。朱翊钧知道,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要么显得过于早熟,要么显得太过天真。他需要换个方向,一个能让冯保措手不及的方向。
他舔了舔嘴角的糖霜,突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揣着个刚发现的秘密:“冯伴伴,朕昨日看见张先生的轿子了,好威风啊。”
冯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快得像错觉。“哦?万岁爷在哪儿看见的?”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软,却少了几分甜。
“就在西华门外。” 朱翊钧的语气透着孩童的好奇,手指无意识地在榻沿上画着圈,“那轿子好大,比朕的龙辇还宽敞呢。冯伴伴,张先生的轿子,有多少人抬呀?”
空气仿佛凝固了。香炉里的烟笔直地往上冒,突然打了个旋,散成一团雾。
冯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刚才还泛着油光的脸颊,此刻像被抽走了血色,连眼角的皱纹都绷直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喉结在白皙的脖颈上滚动了一下,才低声道:“回…… 回万岁爷,是…… 是八人轿。”
“八个人?” 朱翊钧故作惊讶地张大了嘴,手里的梅花酥碎屑掉在榻上都没察觉,“比朕的龙辇还气派?朕的龙辇也才用六个人抬呢。”
他的声音软糯,带着恰到好处的天真,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尖,死死钉在冯保脸上。他记得史书记载,明朝的官员轿子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即便是一品大员,也只能用四人轿。八人轿,那是亲王的规格 —— 张居正用八人轿,这已经不是 “逾制”,而是赤裸裸的 “僭越”。
冯保 “扑通” 一声跪在了地上,锦缎的袍角扫过金砖,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万岁爷息怒!张先生是辅政大臣,身负国家重任,轿子大些,是为了…… 是为了能在轿中处理公务,按例…… 按例是可以酌情宽宥的!”
“哦,朕知道了。”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落在水面上,却让冯保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没有发怒,没有追问,甚至没有让冯保起来,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朕知道了”,仿佛刚才那个尖锐的问题,只是孩童随口的一问。
他拿起一块梅花酥,却没吃,只是捏在手里把玩。酥饼上的糖霜沾了他一手,黏糊糊的,像某种甩不掉的牵绊。“冯伴伴起来吧,地上凉。” 他终于开口,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软糯,“这梅花酥太甜了,腻得慌,赏给小禄子吧。”
冯保这才敢慢慢起身,后背的朝服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凉得刺骨。他躬身应道:“是,奴才遵旨。” 看着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接过那盘梅花酥,他的眼神复杂地扫过朱翊钧 —— 小皇帝正低头看着自己黏糊糊的手指,嘴角甚至还带着点没擦干净的糖霜,看起来和普通的十岁孩童没什么两样。
可冯保的心跳得像擂鼓。他刚才在那双看似天真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不属于孩童的冰冷 —— 那是权衡,是试探,甚至是…… 警告。
“万岁爷若没别的吩咐,奴才…… 奴才告退了。” 冯保的声音还有些发紧。
“去吧。” 朱翊钧挥了挥手,目光又落回了窗外,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只是一阵吹过檐角的风。
冯保倒退着退出殿外,直到毓庆宫的大门在身后关上,他才敢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刚才小皇帝的那番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他和张先生精心维持的 “和谐” 表象,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暗流。
“八人轿……” 冯保喃喃自语,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朝着张居正的府邸方向走去 —— 这件事,他必须立刻告诉张先生。
毓庆宫内,朱翊钧看着冯保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的糖霜被他用袖口擦掉,露出一抹冷峭的弧度。他刚才的话,一半是试探,一半是敲打。他想知道,冯保对张居正的 “僭越” 到底知情多少,又纵容了多少;更想让他们知道,他虽然坐在孩童的躯壳里,却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万岁爷,冯公公好像很怕您。” 小禄子端着空盘子回来,小声说。刚才冯保那惊慌失措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走到书案前,翻开了那本被他批注得密密麻麻的《边镇图志》。手指划过宣府、大同、蓟州的地名,最终停在了宣府 —— 那里是九边重镇之一,距离京城最近,也是抵御蒙古的第一道防线。
“小禄子,” 他突然说,“去把骆思恭叫来。”
小禄子愣了一下,才想起 “骆思恭” 是谁 —— 那是个在锦衣卫当小旗的年轻人,上个月因为顶撞了冯保的干儿子,被调到了毓庆宫当侍卫。万岁爷不知怎么就注意到了他,还赏了他一块御膳房的酱肉,让他 “有事可以直接来报”。
“是。” 小禄子不敢多问,转身跑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穿着飞鱼服的年轻锦衣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毓庆宫的偏殿。他身材挺拔,眼神锐利,单膝跪地时,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属下骆思恭,参见万岁爷。”
“起来吧。” 朱翊钧坐在窗边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昨晚,冯保去了哪里?”
骆思恭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小皇帝会问这个,但还是立刻回道:“回万岁爷,昨晚亥时,冯公公去了张居正府,逗留了大约一个时辰才离开。”
果然。
朱翊钧的指尖在《边镇图志》的宣府页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 “笃笃” 声。冯保和张居正,这对政治盟友,果然在他问过 “八人轿” 之后,立刻私下会面了。他们在说什么?是在猜测他的用意,还是在商量如何应对?
“知道了。” 朱翊钧的声音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你下去吧,继续盯着,有任何动静,随时来报。”
“属下遵命。” 骆思恭再次跪地,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偏殿。
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香炉里的烟还在缓缓上升。朱翊钧拿起一支朱砂笔,在《边镇图志》的宣府页上画了个圈。红得刺眼的圆圈,像一个靶心,也像一个承诺。
冯保的试探,他接下了。张居正的 “八人轿”,他记下了。现在,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他在这盘由权臣和太监主导的棋局里,真正站稳脚跟的支点。
宣府。
他想起史书里关于宣府的记载 —— 那里的边军勇猛善战,却也桀骜不驯;那里的巡抚换得比走马灯还快,却始终没人能彻底掌控;最重要的是,那里距离张居正的势力范围,足够远,却又距离京城,足够近。
朱翊钧用指尖摩挲着那个朱砂圆圈,嘴角勾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冯保和张先生,你们以为我还是那个只会背《论语》、吃点心的孩子吗?
这盘棋,该换种下法了。
窗外的桂花落了一地,香气越发浓郁,甜得有些发苦。朱翊钧合上《边镇图志》,宣府那一页的朱砂圈,在暮色中像一颗正在燃烧的火星,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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