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几名调查组成员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仿佛被投入深水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林默没有给他们任何消化信息的时间，他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钉在自己身上。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扫过每一张脸：“都听清楚了！两百万军票！这笔钱足以在上海滩掀起滔天巨浪。现在，立刻放下手头所有事，分头行动。老刘，你去核实巡捕房的报案记录；小张，查最近一周苏州河沿岸所有码头的出入货单；其余人，跟我梳理山本所有已知的人际关系网，特别是那些在他死后行为异常的旧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向隔壁监听室佐藤的耳朵。
他知道，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组员听，不如说是演给佐藤看的一场戏。
一个急于立功、略显毛躁，却又行动力十足的下属形象，正是佐藤此刻最想看到的。
果不其然，不到半小时，佐藤的勤务兵便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姿态恭敬地请林默去一趟。
佐藤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上等雪茄的浓郁香气，与他脸上那虚伪的温煦相得益彰。
他亲自为林默倒上一杯红茶，语气亲切得仿佛在对待一位心腹爱将：“林君，辛苦了。刚刚的事，我都听说了。”他轻轻放下茶杯，镜片后的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林默的反应，“山本私账一事，牵连甚广，影响恶劣。我思虑再三，决定将追查资金去向这个最重要的任务，全权交给你负责。”
林默受宠若惊地微微欠身，双手接过茶杯，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
他低垂着眼帘，恭顺地回答：“请课长放心，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内心深处，他却在冷笑。
佐藤这只老狐狸，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把查钱的烫手山芋扔给自己，明面上是信任与重用，实则一石三鸟。
其一，借自己的手去搅动山本旧部这潭浑水，让他们狗咬狗，他好坐收渔利；其二，若查出线索，功劳是他的，若查不出，责任是自己的；其三，也是最歹毒的一点，万一行动中出现任何差池，他随时可以把自己当成替罪羊推出去，彻底撇清关系。
只可惜，佐藤算错了一点。
钱，从来就不是他的目标。
他真正要的，是佐藤这个人。
傍晚七点三十八分，法租界一家洋行的地下档案夹层，这里是程兰经营多年的安全屋之一。
昏黄的灯光下，程兰将一叠刚冲洗出来的照片在桌上铺开，空气中还残留着显影液的化学气味。
这些照片全是佐藤近三天签发的内部调动令的复印件，上面的签名和印章清晰可见。
“你看这里，”程兰纤细的手指点在一张张照片上，将它们按照时间和番号重新拼接组合，“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行动队、情报一处……他调动了六个不同据点的防务，而且时间点都卡得非常死，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空隙。”
林默的目光在拼接成的“地图”上缓缓移动，眉头越锁越紧。
初看之下，这些调动杂乱无章，像是单纯的人事更替。
但当所有点串联起来，一幅巨大的罗网赫然呈现。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那块模糊的拼图终于清晰起来。
“这不是肃清，这是布防。”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佐藤已经察觉到我们内部有人在活动，但他不知道是谁。所以他用调查组的名义把我推到前台当靶子，暗地里却在重组整个情报网络，切断所有非他直属的联络渠道，想把我们像沙子一样筛出来。”
程兰脸色一变：“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最多四十八小时。”林默“第一，立刻通知‘老渔夫’，今夜十二点前，必须把那份标有‘K键卡顿’特征的打字机记录原件送出城。这是扳倒佐藤的铁证，决不能落在他手里。”
“第二，让‘灰隼’在道上放出风声，就说上周有人在法租界的赌场里，亲眼看见山本的侄子山本健一输了一大笔钱，神情慌张。”
“第三，”他顿了顿，抬头看向程兰，“帮我约见警务总局财务科的陈主任，时间越快越好。就说，我想跟他谈一笔‘私下合作’。”
程兰瞬间明白了这步棋的凶险，失声道：“你要提前摊牌？陈主任是出了名的墙头草，你找他等于直接告诉佐藤你有问题！”
“不，”林默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不是要摊牌。我要让他觉得，是我在山本旧部和佐藤的双重压力下，先扛不住了，急着找后路，要叛变了。”
深夜十一点零三分，夜色如墨，风声渐起。
百老汇大厦的顶楼天台上，佐藤迎风而立，身后是灯火辉煌又暗流涌动的上海。
他手中捏着一张刚刚从机要室截获的电讯密报，纸张边缘因紧握而微微卷曲。
密报的内容很短，却让佐藤嘴角的笑意无限扩大：调查组长林默，将于明晨七点十五分，在总局西门外与租界警方线人秘密会面，意图转移关键证物。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佐藤低声自语，眼中燃起压抑不住的胜利光芒。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林默会这么快、这么沉不住气。
所谓的查账，果然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想借机勾结外部势力，出卖情报。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电梯，对身后的副官下达了冰冷的指令：“命令行动队，明天清晨七点，封锁警务总局西门及周边所有街道，设置三道埋伏圈。我要亲手抓住‘叛徒’林默，活的。”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天台的猎猎风声。
佐藤没有看到，就在他不远处的配电房阴影里，林默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份让佐藤欣喜若狂的“密报”，正是他通过早已被策反的文书员，用情报科那台独特的“K键卡顿”的打字机，亲手录入系统的。
所谓的“线人会面”，地点也并非总局西门，而是四十里外的龙华机场货运区——那里，正是军统预定于明晨空投武器的秘密接应点。
看着佐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电梯井中，林默收回目光，轻声吐出一句话，仿佛是对着夜风，又仿佛是对着那个即将陨落的敌人。
“你精心布置的杀局，不过是我为你亲手修建的墓道。明天早上，被捕的不会是我。出局的，是你。”
风卷残云，厚重的乌云被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惨白的月光如同一柄利刃，斜斜地劈在百老汇大厦的尖顶之上。
钟楼的指针无声滑向清晨，这座城市的命运，连同几个人的生死，都将在第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时，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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