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行天台的夜风格外凛冽,火焰在铁桶中升腾,扭曲着空气,将林默与程兰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仿佛两道即将消散的鬼魂。
旧时代的秘密在噼啪作响的焚烧声中化为灰烬,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焦糊气味,混入城市上空的薄雾。
程兰机械地将一叠叠泛黄的卷宗投入火中,火光映在她眼中,却照不进任何情绪。
她只是执行者,而林默,才是那个在毁灭中寻找生机的弈者。
忽然,林默的动作停顿了。
他将一整册厚重的《人事异动登记簿》抛入火堆,火舌贪婪地舔舐上牛皮封面,发出“滋啦”一声脆响。
就在登记簿即将被彻底吞没的前一秒,他手腕一翻,一柄早已备好的铁钳精准地探入烈焰,稳稳夹住了其中一页。
纸页的边缘已经被烧焦,卷曲着,像一圈黑色的蕾丝。
程兰不解地望向他。
林默没有立刻解释,他专注地凝视着那片残页,瞳孔深处,那双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真实之眼,正解析着纸上被烟熏火燎的墨迹。
很快,赵德昌那潦草而充满个人风格的签名下方,一行细小的批注文字,在他眼中浮现出清晰的【绿色·原始笔迹未改】。
他这才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极其精密的赌博。
他将纸页凑到程兰面前,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穿透力:“赵德昌至死都不知,他亲手替教会清理门户、归档封存的这些记录,反而成了我们重建名册的‘火种印’。”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片滚烫的残页折叠,塞入贴身怀表的夹层中。
冰冷的金属外壳瞬间吸收了纸张的余温,也收藏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秘密——这页纸上,记录着七个曾与赵德昌亲自交接过绝密档案的外围人员姓名。
他们是“火种”计划失散后,残存的、尚未被惊动的最后几条联络线索。
凌晨三点,城市的喧嚣沉寂到最低点,只有零星的犬吠和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
法租界边缘,一家不起眼的印刷作坊内,浓重的油墨味取代了天台上的焦糊气。
林默没有假手于人,他亲自站在冰冷的铅字架前,熟练地捡字、排版。
他要重印的,正是那本《人事异动登记簿》的内页。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手指灵活得像在弹奏一架无声的钢琴。
他将从残页上拓印下来的赵德昌的签名,通过一道复杂的影印工序,完美地复制到了一份他亲手伪造的“特务科内部晋升名单”上。
名单的抬头,赫然写着“沈墨”,职务是“吴世卿接班人候选人”;而在另一行,程兰的名字后面,则被标注为“档案科代理主管”。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一块浸了油墨的棉布,在名单纸张的右下角,极其隐蔽地轻轻一抹,留下了一片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油墨晕染。
这并非失误,而是他精心设计的“钥匙”。
在教会庞大而森严的情报网络中,这种特定的、看似意外的瑕疵,是某条线传递高价值情报时,用以验证其可信度的独特标记。
清晨六点,天色刚蒙蒙亮,洋行档案科内已经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
化名为“沈墨”的林默,此刻正站在科室中央,面无表情地当众宣读一份“科长紧急通知”:“兹因前科长赵德昌通敌叛变,罪证确凿,即日起,所有档案的调阅、交接、封存,均须经副官,也就是本人,亲自审核签字。任何人不得擅自处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宣读完毕,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随手将那份伪造的晋升名单放在桌角,上面还压着一支钢笔,仿佛是刚刚审阅过的文件。
这个位置,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过于刻意,又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心人”在经过时,用眼角的余光窥见上面的内容。
科室里一片死寂,随即是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
林默对此视若无睹,他转身进入内室,身影却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通风管道的入口。
他像一只蛰伏的蜘蛛,藏身于黑暗的管道内,透过栅格缝隙,冷冷地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不久,一名平日里最不起眼的档案员,趁着众人整理文件的混乱,悄然潜入档案科深处的巨型档案柜后。
他动作极快,从怀中取出一个微型工具,在柜子后壁凿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洞,将一部火柴盒大小的微型相机塞了进去,镜头正对着林默的办公桌。
几乎在相机安放妥当的瞬间,林默的真实之眼中,那名档案员的头顶清晰地闪过一抹数据流般的光晕——【黄色·情报传递中】。
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知道,鱼上钩了。
你们拍下的不是一场权力更迭的闹剧,而是我为你们精心准备的致命诱饵。
上午十点,与洋行的压抑不同,教会位于法租界某处公馆地下的通讯室里,气氛凝重如铁。
威廉坐在巨大的柚木桌后,一言不发地看着助手刚刚冲洗出来的照片。
照片的焦点,清晰地对准了那份“晋升名单”。
他的副手在一旁低声分析道:“先生,吴世卿已经失势,尸体都凉了。这个‘沈墨’,既然被推举为候选人,说明他在特务科内部有相当的支持。他或许是我们重新渗透特务科的新突破口。”
威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照片上“沈墨晋升”那一栏。
良久,他忽然摇了摇头,深邃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疑虑:“不对……这份名单,不该出现在档案科的桌面上。”
副手一愣:“您的意思是?”
“太随意了。”威廉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上锁的铁柜前,输入密码,取出一本三年前的《法租界特务科内部工作流程手册》。
他迅速翻到关于人事任命的部分,指着其中一条规定,对副手说:“看,A级以上人员晋升提名文件,应由人事处密封后,由专人直接送达相关主官,绝不允许在档案科这种半公开的场合流转。这是为了防止权力斗争提前激化。”
他的副手脸色一白。
威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个沈墨,要么是个蠢货,要么……就是这份名单本身有问题。”他正要下令,让潜伏在人事处的另一条线立刻核查近期有无此类文件下发,刺耳的警报声却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地下室。
一名通讯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先生,不好了!巡捕房刚刚突袭了吴世卿在城西藏匿军火的仓库,现场缴获了大量……大量印有我们教会徽记的弹药箱!”
威廉的瞳孔骤然缩成一个针尖。
他猛地回头,看向墙上那张巨大的城市地图,仿佛能穿透层层砖墙,看到那个名叫林默的幽灵。
他明白了。
伪造的名单是第一层陷阱,引诱他将注意力集中在“沈墨”身上。
而就在他即将识破这个陷阱的瞬间,第二层、也是更致命的一击到来了。
林默引爆了吴世卿留下的这颗巨雷,将教会与军火走私、通敌叛乱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巡捕房的介入,意味着教会不仅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物资据点,更是在整个城市的明面上,从一个隐秘的情报组织,变成了一个通缉在案的恐怖团伙。
威-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中挤出:“林默……他在用吴世卿的尸骨,烧光我们所有的退路。”
傍晚七点,夕阳的余晖给这座城市镀上了一层虚假的温暖。
废弃的虹口电报局,这里曾是“火种”计划的一个老联络点。
程兰按照原定计划,将那块重印名单的金属底片,小心翼翼地准备塞入一块松动的墙砖缝隙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墙缝时,林默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腕。
“不埋了。”他低声说。
程兰愕然地抬起头,看到林默从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
他划着一根,当着她的面,将那块承载着伪造信息的底片点燃。
特殊的化学涂层在火焰中发出幽蓝的光,迅速卷曲、变形,最后化为一捧轻飘飘的黑色灰烬。
林默松开手,任由灰烬在晚风中四散,飘向巷子的深处。
也就在这一刻,他的真实之眼中,远处巷口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头顶,清晰地浮现出一抹刺目的【红色·教会监视】。
他侧过头,对满脸困惑的程兰低语,那声音仿佛是风的呢喃:“他们以为我们在藏匿证据,在为下一次联络做准备……可他们错了。真正的‘火种’,不是藏起来的,而是撒出去的。是这捧灰烬落地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生根。”
风卷着残灰,掠过整条被夜色逐渐浸染的街巷,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那些监视者只会记录下“目标销毁了重要物品”,而他们的注意力,将被那七个假线索死死地牵制住。
而林默的目光,已经越过程兰的肩膀,投向了远处档案科的方向。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里一排排冰冷的、等待被填充的空置档案柜。
一个全新的计划正在成型。
这一次,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向上攀爬的身份,而是一个彻底死去的身份。
一个在官方记录里早已不存在,却能让他以另一种姿态,潜入更深黑暗的“死人”档案。
他需要一个幽灵,一个被所有人遗忘,甚至是被特务科自己都放弃寻找的幽灵。
而要找到这样一个完美的躯壳,就必须去翻阅那些被尘封的、早已无人问津的旧日卷宗。
他知道,有一份档案,正静静地躺在储藏室的最底层,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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