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末刻的苗疆,已彻底沉入寂静。唯有神殿的静室还亮着一盏孤灯,青铜灯盏里的松脂烛燃至过半,烛芯跳动间,将室内的光影拉得忽长忽短,映在满架的蛊罐与古籍上,泛着朦胧的光晕。静室的地面铺着陈年的兽皮地毯,是用成年鹿皮鞣制而成,边缘虽已磨出细毛,却依旧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 —— 这是历代圣女修炼时的规制,为的是避免惊扰心神,可今夜,纳兰云岫却罕见地无法入定。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膝头摊着一本摊开的《苗疆蛊经》,书页泛黄,边角被无数人翻得卷起,上面用朱笔批注的古苗文,是百年前某位圣女留下的修行心得。她的指尖悬在 “凝神蛊” 的注解旁,却迟迟没有落下,目光空茫地落在身前的青铜蛊罐上 —— 那是她的本命蛊罐,罐身刻着繁复的缠枝纹,罐口蒙着一层细纱布,里面养着的凝神蛊偶尔发出细微的 “嗡嗡” 声,像是在呼应她紊乱的心绪。
静室的角落里,燃着一盆混合了艾草与迷迭香的熏炉,淡青色的烟丝缓缓升腾,带着安神的气息。这是她每日修炼前必点的熏香,往日只需闻上片刻,心神便能沉静下来,可今夜,那熟悉的香气却仿佛失了效用,反而让她脑海中翻腾的念头愈发清晰 —— 白日里乾珘在溪边说的话,像一句句魔咒,反复在耳边回响。
“乌蒙长老与黑苗往来甚密……”
“黑苗人提着噬心罐,装着赤斑虫……”
“山神巡游时,圣泉守卫会松懈……”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多年来波澜不惊的心湖。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青铜蛊罐的缠枝纹,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她想起三日前遇袭时,乾珘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 那时的他,玄色蟒袍被刀风刮得猎猎作响,腰间的软剑泛着冷光,他将她护在身后时,掌心传来的温度,竟比这青铜罐要温暖许多。
她猛地回神,指尖骤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淡红的印子。“断情绝欲,方能守护族人。” 师父临终前的叮嘱在脑海中响起,声音严厉,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刚刚冒头的悸动死死按住。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落回《苗疆蛊经》,试图用密密麻麻的文字驱散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可目光刚扫过 “噬心蛊” 的条目,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乾珘递来药材时的模样。那日他穿着青色锦袍,袍角绣着淡银的暗纹,手中的和田玉盒泛着温润的光泽,他将盒子放在案几时,指尖轻轻划过盒盖的缠枝莲纹,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此药对恢复蛊力有益,圣女若不嫌弃……”
她记得那玉盒里的药材:忘忧草的叶片带着晨露的湿气,凝神花的蕊心是纯粹的金黄,血藤髓洁白如玉,还有那冰晶屑,放在玉碟中冒着淡淡的寒气 —— 阿杏说,那是中原皇室才有的珍稀药材,寻常人连见都见不到。他竟为了她,将如此珍贵的东西送来,甚至还附了一张纸条,用工整的苗文写着药浴的时辰与水温,连 “煮至七分热,不可过烫” 这样的细节都一一注明。
“圣女,夜深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门外传来阿杏轻细的声音,随后是竹帘被轻轻掀起的响动。阿杏端着一个银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盏青瓷茶杯,杯中泡着用圣泉水煮的薄荷茶,还冒着细微的白汽,“您已在静室待了三个时辰,再熬下去,身子会吃不消的。”
云岫没有抬头,只是轻轻 “嗯” 了一声。阿杏将托盘放在案几上,目光扫过她膝头的《苗疆蛊经》,又看了看她泛白的指尖,小声道:“圣女,您是不是还在想乌蒙长老的事?今日王爷提醒您的话,您也不必太过忧心,大长老那边……”
“阿杏。” 云岫打断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没事,你先下去吧,守在门外,勿让他人进来。”
阿杏点点头,知道她此刻需要独处,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特意将竹帘放得更严实些,挡住了室外的月光。静室里重新恢复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与凝神蛊的 “嗡嗡” 声,还有茶杯中薄荷茶散发的清苦香气。
云岫缓缓抬起手,端起那杯热茶。茶杯是苗疆特有的青瓷,杯身刻着极简的蛊草纹,是她十五岁那年,师父亲手送给她的成年礼。她将茶杯凑到唇边,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着薄荷的清凉,却没能驱散心底的燥热。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案几角落的一个小木盒上 —— 那是乾珘昨日送来的 “醉春兰” 种子,装在一个檀木小盒里,盒盖刻着中原的兰花纹,旁边还压着一张蝉翼纱纸条,上面是乾珘的字迹,用墨笔写着:“醉春兰喜阴,需用晨露浇灌,忌强光,待花开时,香气可安神。”
她伸手拿起木盒,轻轻打开。里面的种子呈淡褐色,颗粒饱满,还混着一小包中原的花肥,用油纸包着,纸上印着精致的缠枝纹。她指尖捏起一粒种子,放在掌心,种子的触感粗糙,却带着一丝来自中原的陌生气息 —— 那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是乾珘生长的地方。她忽然想起乾珘送她的《苗疆风物志》手抄本,里面不仅记载了失传的蛊术,还在空白处画了许多中原的山水:江南的烟雨楼台,塞北的大漠落日,长安的繁华街市…… 每一幅画都栩栩如生,旁边还写着简短的注解,比如 “江南三月,桃花满堤,可采露煮茶”,比如 “塞北冬雪,可围炉赏梅,饮暖酒御寒”。
那时她还嘲笑自己,竟会对着一本风物志出神,可此刻想来,那些文字与图画,像一扇窗,让她看到了除了神殿与蛊术之外的广阔世界,而推开这扇窗的人,正是乾珘。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夜色如墨,月光像一层薄纱,洒在神殿的庭院里,将院中的桂花树照得清清楚楚。桂树是百年前栽种的,枝繁叶茂,此时虽非花期,却依旧能闻到淡淡的木质清香。她的目光越过庭院,落在不远处乾珘居住的竹楼 —— 那里还亮着一盏灯,暖黄的光透过竹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他还没睡?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她强行压下。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对 “盟友” 的基本关注,毕竟乾珘掌握着乌蒙长老的线索,他的安危关乎整个苗寨的安危。可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窗沿,竹制的窗沿带着细微的毛刺,硌得指尖微微发疼,也让她不得不承认,那份 “关注” 里,早已掺了不该有的私心。
她想起祭坛上的那一眼。那日她跳完 “通灵旋”,足尖不慎打滑,慌乱间与乾珘的目光相撞 —— 他站在观礼高台上,玄色蟒袍在阳光下泛着金光,他的眼神炽热而专注,像盛满了星光,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跳骤然失序,连银冠上的珠帘都跟着晃动,若非多年的修行让她强行稳住身形,恐怕早已失态。
她想起月下论蛊的那个夜晚。乾珘坐在竹楼回廊上,银壶里的野茶冒着热气,他手中的竹笛刻着同心纹,笛声清冽,混着溪水的潺潺声。他问她 “是否想过心动”,那时她只觉得被冒犯,可转身离去时,耳尖的热度却久久不散,连灯笼的暖光都仿佛变得滚烫。
她想起他送来的湘妃竹扇。扇面画着苗疆的山水,是他亲手所画,笔触虽不如画师那般精湛,却充满了诚意。有次她在偏殿看古籍,无意间用扇子扇风,阿珠笑着说:“圣女,这扇子上的山水,倒和王爷竹楼外的景色有些像呢。” 那时她还强装镇定,说 “不过是巧合”,可心里却清楚,他定是特意观察过她常去的地方,才画出这样的扇面。
一桩桩,一件件,像散落的珠子,被今夜的月光串联起来,在她心湖中铺成一条清晰的路 —— 这条路的尽头,站着那个穿着青色锦袍、眼神炽热的中原王爷。她试图用理智去斩断这条路,用 “圣女职责” 去掩盖心中的悸动,却发现那悸动像庭院里的桂树根,早已在她心底悄悄蔓延,盘根错节,无法拔除。
她轻轻按在左胸的位置,那里的心脏跳动平稳,却比往日更有力。是因为修炼凝神蛊出了岔子?还是因为…… 她真的对乾珘动了心?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蛊架。架子上的一个陶制蛊罐轻轻晃动,发出 “哐当” 的轻响,罐中的蛊虫受惊,发出急促的 “嗡嗡” 声。
她连忙扶住蛊架,将晃动的蛊罐稳住。指尖触到罐身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话:“凝神蛊乃圣女本命蛊,心乱则蛊乱,心定则蛊定。若有一日,你连蛊虫都无法安抚,便是修行出了心魔。”
心魔?她的心底竟真的生出了心魔?
她走到蒲团旁,重新坐下,闭上眼,试图用修炼的法门平复心神。可脑海中却反复出现乾珘的身影:他挡在她身前时的坚定,他送药材时的诚挚,他月下问 “心动” 时的怅然,他唱跑调情歌时的认真…… 这些身影像走马灯般轮转,让她的心神愈发紊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她猛地睁开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妥协 —— 她终究不是冰冷的石头,做不到对这份炽热的心意无动于衷。那道冰封了二十年的心湖,终究被乾珘这颗石子,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涟漪。
而此刻,乾珘的竹楼内,烛火同样未熄。他凭窗而立,手中握着那只刻有同心纹的银杯 —— 这是母亲当年在苗疆时,与巫医挚友交换的信物,杯底还刻着一个小小的 “若” 字,是母亲的名字。他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底的字迹,目光却牢牢锁着神殿方向那扇刚刚闭合的窗户 —— 刚才他清楚地看到,那扇窗被推开了一条缝隙,月光下,隐约能看到一道素白的身影,正是云岫。
“王爷,您在这儿站了半个时辰了,夜风凉,要不要加件外衣?” 玄机子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他今日换了身深色麻布短打,头发用布带束起,更显干练,“刚收到阿吉的消息,乌蒙长老府的护卫今夜格外频繁,怕是在为山神巡游做准备,您明日要不要去圣泉附近查看一番?”
乾珘转过身,接过姜汤。姜汤是用苗疆的生姜与红糖熬制的,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驱散了夜的寒意。他摇摇头:“不必。圣泉有云岫盯着,她比我们更清楚那里的情况。”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向神殿,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今日在溪边,我已将该说的都告诉她了,以她的聪慧,定能察觉乌蒙长老的异动。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等 —— 等山神巡游前夜,乌蒙长老与黑苗交易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玄机子点点头,将一张折叠的羊皮纸放在案几上:“这是属下刚绘制的瘴气谷溶洞地图,标注了黑苗可能的进出路线与埋伏点。按计划,我们需在溶洞外布置五十名弓箭手,再派二十名护卫守住秘密通道,确保他们插翅难飞。”
乾珘走上前,拿起羊皮纸。地图绘制得极为详细,溶洞的入口、内部的岔路、地下暗河的位置都一一标注,还用朱砂圈出了最佳埋伏点。他指尖划过溶洞深处的一个标记 —— 那里是赤斑虫的栖息地,也是乌蒙长老与黑苗约定的交易地点。“做得好。” 他满意地颔首,“再派人去确认黑苗的人数与武器,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属下明白。” 玄机子躬身应道,转身准备离去时,又想起一事,“对了,王爷,您让属下找的‘同心草’种子,已经找到了,是从寨里最老的麻阿婆那里换来的,她说是当年您母亲亲手交给她的,还说这种子需用晨露与指尖血混合浇灌,才能发芽。”
乾珘眼中闪过一丝亮芒:“哦?竟有此事?” 他接过玄机子递来的种子袋,里面的同心草种子呈淡绿色,比普通草籽略大,还带着淡淡的草药香。他想起母亲札记中写的 “同心草,情之所生,心之所向”,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 等解决了乌蒙长老的事,他便将这种子送给云岫,与她一起种下,看它是否真的能开出象征心意相通的花朵。
玄机子离去后,竹楼内重新恢复寂静。乾珘走到案几旁,将羊皮纸与种子袋收好,又拿起母亲的兽皮札记。札记的最后一页,母亲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吾儿珘,若你某日遇到倾心之人,切记:情之所至,无需蛊术;心之所向,便是归途。”
他轻轻抚摸着这行字迹,目光再次投向神殿的方向。夜色中,那扇窗户再也没有打开,可他知道,云岫的心湖,已因他泛起了涟漪。这份涟漪,或许此刻还微弱,却终将汇聚成汹涌的浪潮,将她心中的坚冰彻底融化。
“云岫……” 他低声念着她的名字,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逃不掉的。”
月光渐渐西斜,将竹楼与神殿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遥遥相望的丝带,在寂静的苗疆夜色中,悄悄缠绕在一起。烛火依旧燃烧,映着两人各自的心事 —— 她在迷茫中承认悸动,他在笃定中等待时机。而夜色深处,一场关乎权力、信仰与情感的风暴,正悄然酝酿,即将在山神巡游的前夜,彻底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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