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旬的北地,与神京是两番天地。
没有江南的梅雨缠绵,也无神京的槐柳浓荫。这里的天是高而远的蓝,蓝得发白,像烧透了的窑。日头像一盆熔化的铁水,直愣愣倾倒在无垠的戈壁上,蒸起肉眼可见的、扭曲颤抖的热浪。远山成了淡紫色的影子,在热霾中浮动,如同海市蜃楼。
定山关就嵌在这片焦渴的天地间。夯土城墙被百年风沙磨去了棱角,表面皲裂出无数细纹,像老人枯槁的手背。垛口处值守的戍卒,虽卸了铁甲,只着单薄的葛布战袄,依旧汗如雨下,那汗刚渗出就被热风舔干,只在背上留下一圈圈白碱。
总兵牛继宗站在关楼阴影里,手中攥着刚送来的急报,指节捏得发白。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战袍,领口已被汗渍浸成深色,花白的鬓角湿漉漉贴在颧骨上。
“将军,野狐沟那边……”副将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铁。
“说。”
“三十七颗首级……寻回来了二十四颗。”副将喉结滚动,“余下的,被野狗拖散了。老赵的尸身,在沟底曝了三日,已经……”他没说下去。
牛继宗闭上眼。热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刺痛。他仿佛能看见野狐沟的景象——那条干涸的河床,此刻该是怎样的惨状。夏日酷热,尸身腐坏得快,蝇虫如黑云……
“挂在哪里?”他问。
“蛮子的辕门。用的是咱们使节的旗杆。”
牛继宗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却无泪。边关八年,泪早被风沙和血浸成了铁锈。他望向关外,那片被热浪扭曲的草原深处,隐约可见连绵的毡帐轮廓,像大地长出的毒瘤。
“王旗到了?”
“到了。昨夜到的。探子说,大单于的金帐外,新立了七杆大纛,除了狼山、黑水、秃鹫三部,又添了白鹿、苍鹰、野马、沙狐四部。”副将的声音压得更低,“看营灶炊烟,此番来的……不下三万骑。”
三万。牛继宗心里默念这个数字。定山关守军满编四千二,实则只有三千七百余人,还有三百是上月从流民营补进来的新兵,拉弓的手还在抖。
夏日用兵,本就反常。北蛮多以秋高马肥时南下劫掠,冬春之际为粮草犯边。而这盛夏时节,草场正丰,水源充足,本该是牧马休养的时候。他们选这时候倾巢而来,所图绝非小掠。
“关内水井如何?”牛继宗忽然问。
“已加派双岗看守,每口井都验过毒。”副将明白他的意思夏日缺水,若蛮子截断水源或下毒,关城不攻自破。
“粮仓呢?
“够三月。但若被围……”副将没说下去。夏日围城,最可怕的是疫病。关城狭小,三千多人挤在一处,一旦有疾疫,比刀箭杀得更快。
牛继宗转身走下关楼。夯土的阶梯被晒得烫脚,隔着靴底都能感到那股燥热。中军大帐设在关城阴凉处,但一走进去,仍觉闷热难当。帐内没有生火,只在一角摆着个大陶瓮,盛着从深井打上来的凉水,水面浮着几片薄荷叶——这是夏日边关难得的奢侈。
文书官已候在案前,笔墨备好。见牛继宗进来,连忙起身。
牛继宗没坐。他立在案前,盯着那张黄绢,许久不动。
终于,他提起笔。狼毫笔尖在砚台里反复舔着墨,墨汁浓得发亮。
“臣牛继宗,北境定山关总兵,冒死奏报——”
第一个字落下,力透绢背。
“六月廿七,北蛮毁盟,屠戮使节团三十七人于野狐沟,悬首辕门,辱我天威。”
笔锋疾走,墨迹淋漓:
“廿八至今,蛮骑聚于关北二十里,连营蔽野,金帐已立。据三探夜不收所报:此番南犯,乃北蛮大单于亲征,号集七部,精骑三万有余,辅兵奴役不计其数。”
写到这里,他停笔,抬头望向帐外。热风掀动帐帘,露出一角白得刺眼的天空。关城上,戍卒的矛尖在烈日下反射着灼目的光。
“定山关戍卒三千七百,粮储可支三月,然今夏酷热异常,水脉堪忧。蛮子选此时大举来犯,其志非在劫掠,实欲破关夺粮,窥我幽燕。若定山有失,则北境门户洞开,蛮骑旬日可抵居庸。”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却如火炭灼喉:
“臣戍边八载,深知北蛮脾性。今岁草原春旱,四月又遭蝗灾,牧草不丰,牲畜多毙。蛮子此时倾巢,非为耀武,实是绝境求生,必以死相搏。我关城虽坚,然兵寡力疲,若待其合围,恐……”
笔尖悬在半空,一滴浓墨坠下,在黄绢上泅开一团黑。
“臣愚见,当趁其立足未稳,七部联军调度未谐,速发援军,水陆并进,与臣内外夹击,溃其前锋。若待其连营成势,则事危矣。”
最后的落款,他一字一顿:
“臣继宗,血书于定山关酷暑之中。关在人在,关亡人亡。”
搁笔。拔刀。
匕首是凉的,贴着滚烫的掌心。他左手拇指在刃口一划,血珠涌出,不是冬日那种凝滞的暗红,而是鲜活的、奔涌的赤色。他重重按在署名处血指印迅速渗入绢丝,像一朵怒放的夏花。
“八百里加急。”他的声音被热气蒸得嘶哑,“告诉驿卒,沿途水站优先换马,人若撑不住,就换人接力。这封信,必须在三日之内,递到御前。”
“诺!”文书官双手捧起黄绢,那血还未全干,在闷热的帐内散发出淡淡的腥气。他转身冲出大帐,很快,关城内响起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近及远,消失在蒸腾的热浪里。
牛继宗走到帐外,手搭凉棚望向南方。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炽亮,连影子都缩成了脚下短短的一团。关城南门的了望台上,戍卒正用铜镜向远方打着信号——那是通往神京的官道方向。
“陛下,”他喃喃道,汗水从眉骨滑下,刺得眼睛生疼,“您要的战机……北蛮送来了。”
神京的夏夜,黏稠得像化不开的蜜。
白日里蓄积的暑气,到这时还未散尽,丝丝缕缕从地缝砖隙里蒸出来,混着御花园荷塘的水汽,氤氲成一片温吞吞的闷热。蝉声倒是歇了,换作纱帐外蚊蚋嗡嗡,时不时“啪”一声,是守夜宫女在打蚊子。
乾清宫的冰鉴里,大块水晶冒着森森白气,却压不住那股子燥热。兴隆帝只穿着一件素绸中衣,外罩松绿纱袍,仍觉得背上汗涔涔的。他斜倚在临窗的凉榻上,手里握着卷《武经总要》,目光却飘在窗外——那里,一弯下弦月挂在飞檐角上,朦朦胧胧,像隔了层毛玻璃。
戴权蹑手蹑脚进来,手里端着个青玉盏:“陛下,进碗冰镇酸梅汤吧,去去暑气。”
兴隆帝摆摆手。他心头有团火,冰镇什么也压不下去。
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刚批完今日最后一批奏章。大多是老生常谈:江淮水患请拨赈银,两淮盐政又出亏空,科道言官互相攻讦……太平年景的烦恼,琐碎而真实。他甚至开始盘算,过几日得了闲,要不要去西苑避暑,带上太后、皇后,还有那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
然后,戍时的梆子刚敲过,八百里加急就到了。
没有预兆,没有风声,就像夏夜里凭空劈下的一道闪电。当戴权捧着那封带着风尘和汗渍的奏匣进来时,兴隆帝正用银签子剔灯花。烛火“噼啪”一爆,他心里莫名一跳。
黄绢展开,牛继宗熟悉的、刚硬的笔迹撞进眼帘。还有那个血指印——夏日天热,血渗得快,边缘已有些晕开,反倒更显惊心。
他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钉子,往眼睛里扎。
读罢,他静坐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殿内只有更漏声,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像在丈量太平岁月的最后分寸。
“戴权。”
“奴婢在。”
“敲景阳钟。”
戴权猛地抬头,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问,只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沉重的钟声在紫禁城上空荡开。咚——咚——咚——一声声,闷雷似的,碾过琉璃瓦,碾过青石阶,碾过无数安眠的梦境。宫里各处次第亮起灯火,像睡兽忽然睁开的眼睛。
兴隆帝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舆图前。牛油烛的光晕里,定山关只是一个小小的墨点。但他知道,此刻那里正曝晒在塞外的烈日下,三千七百个士卒握着滚烫的刀矛,望着关外连营蔽野的毡帐。
“夏日用兵……”他指尖划过舆图上标注的河道,“是想抢在秋汛前破关,夺我河北粮仓么?”
门开了,首辅李延儒几乎是踉跄着进来的。这位老臣显然是从床上惊起,只匆匆套了官袍,连梁冠都戴歪了,花白的头发从冠下支棱出来,在烛光下像一团乱草。
“陛下,这……”
“看。”兴隆帝将黄绢递过去。
李延儒双手接过,凑到灯下细看。看着看着,手开始抖,那绢帛也跟着簌簌地颤。读完,他抬起脸,面色灰败如纸:“三、三万骑?这……这北蛮怎敢在此时……”
“他们不是敢,”兴隆帝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是不得不。”
陆续有大臣赶到。兵部尚书王子腾倒是穿戴齐整,只是额上全是汗,不知是急的还是热的;户部尚书李守中一边擦汗一边喘,夏夜闷热,他体胖,这一路小跑几乎要了他半条命;都督府左都督牛振双眼赤红,进来就跪倒在地:“陛下!臣请即刻北上,驰援叔父!”
五军都督府的几位老将沉默地立在阶下,个个甲胄在身——夏日深夜披甲,里衣早已湿透,但无人动一下。北静王水溶和南安王霍煊也到了,两位老王爷在家中被钟声惊醒,此刻神色凝重,再无半分睡意。
贾赦是最后一个。他进来时官袍的带子系错了扣,下摆一长一短,脸上还带着宿醉未醒的惺忪,直到看见满殿肃杀,才猛地一个激灵,慌忙跪到角落。
“人都齐了。”兴隆帝走回御座,却没坐。他扫视殿中群臣,烛光将他影子投在高高的殿柱上,巍巍然如天神,“牛继宗八百里加急,诸位都看看。”
黄绢在重臣手中传递。每过一人,殿内的空气就沉重一分。当绢书传到王子腾手中时,这位兵部尚书的脸色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陛下,”王子腾声音干涩,“臣……臣上月才看过北境军报,皆言今岁边关平静,互市如常。这……这短短旬日,怎会骤起如此大变?”
“王尚书是疑牛总兵谎报军情?”牛振猛地抬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非也非也,”王子腾连忙摆手,“只是……只是夏日用兵,于北蛮实为不智。草原正当水草丰美,何须冒险南下?臣恐其中有诈,或是小股蛮骑虚张声势,意在索要更多岁赐……”
“岁赐?”牛振霍然起身,甲叶哗啦一响,“三十七颗使节的人头挂在辕门上!王子腾,你告诉我,这是索要岁赐的架势?!”
“牛都督息怒。”周延儒颤声打圆场,“王尚书所言,亦不无道理。今岁国库艰难,江南水患尚未平息,若再启战端,这钱粮……”
“钱粮钱粮!你们就知道钱粮!”南安王霍煊一拍椅子扶手,苍老的声音却洪钟般震得殿内嗡嗡作响,“等北蛮破了定山关,铁蹄踏进河北,你们那点钱粮,够不够赔给蛮子买路?!”
文臣主和,武将主战——这戏码,兴隆帝太熟悉了。他没有打断争吵,反而坐回御座,冷眼旁观。他要看看,在这盛夏深夜,被景阳钟从温柔乡里惊醒的衮衮诸公,有几个骨头里还留着血性。
争吵越来越激烈。周延儒引经据典,大谈“怀柔远人”“以夏变夷”;王子腾掰着手指算粮草辎重;几个言官则开始争论该不该追责边关将领“轻启边衅”。而以牛振为首的武将们,则一个个怒目圆睁,拳头捏得咯咯响。
贾赦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柱子阴影里。他偷偷抬眼觑向御座上的皇帝——那位年轻的天子,此刻正垂着眼,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面上无悲无喜,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
终于,兴隆帝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刀,切断了所有嘈杂。
“都说完了?”他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朕来说。”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点在定山关上:“这一仗,不是要不要打,而是已经打响了。北蛮的刀,已经架在了我大周子民的脖子上。”
“陛下……”李延儒还想说什么。
“李卿,”兴隆帝打断他,“朕问你,若是你的家眷在定山关内,此刻你是想朕派兵去救,还是派使去和谈?”
李延儒语塞。
“守中说国库空虚,”兴隆帝转向户部尚书,“那朕问你,若是北蛮破关,劫掠河北,损失的赋税钱粮,比你拨出去的军饷,多还是少?”
李守中汗如雨下。
“王卿怀疑军情有假,”兴隆帝最后看向王子腾,“那朕给你三日,你可亲赴定山关查验。若牛继宗有半句虚言,朕斩他九族。若他所报属实——”他顿了顿,“朕就斩你。”
王子腾噗通跪倒,以头抢地:“臣……臣不敢!”
殿内死寂。只有冰鉴里的冰块融化时,偶尔发出“咔”的轻响。
兴隆帝走回御案前,提起朱笔,在早已铺好的圣旨上疾书。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诏曰:北蛮无道,背弃盟誓,屠戮天使,陈兵边关。朕承天命,抚有四海,岂容跳梁猖獗?着即兴王师,讨伐不臣!”
他边写边念,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一、令山西总兵张辅,率本部两万,三日内开拔,驰援定山关。”
“二、令大同总兵李永芳,抽精骑一万,出关扰敌后路,断其粮道。”
“三、京营抽调神机营五千、骁骑营五千,由都督牛振统率,五日内北上。”
“四、户部即拨库银五十万两、军粮二十万石,由漕运总督统筹,水陆并运送抵北境。”
“五、传檄北境诸州县,坚壁清野,收民入城,敢有资敌者,以通敌论斩!”
一道道命令,如山倾海倒。没有商量,没有余地。这位登基八年来以宽仁着称的年轻皇帝,此刻展露出的,是太祖太宗那般斩钉截铁的杀伐决断。
朱笔掷回笔山,“嗒”一声轻响。
“都听明白了?”兴隆帝抬眼。
“臣等遵旨!”殿中群臣,无论文武,齐刷刷跪倒。
“牛振。”
“臣在!”
“告诉你叔父,”兴隆帝一字一句,“朕的援军,十日必到。定山关,一寸土都不能丢。丢了——”他顿了顿,“朕不怪他。”
牛振重重叩首,额抵金砖:“臣,代叔父领旨!定山关若失,臣牛氏满门,愿为先驱,以血洗耻!”
议罢,已是寅时三刻。群臣退出乾清宫时,东方天际已泛出蟹壳青。夏日的黎明来得早,但这一刻,每个人都觉得,这个夜晚长得像过了一辈子。
兴隆帝独自走到殿外月台上。晨风微凉,带着御荷塘的水汽,拂在脸上。戴权为他披上一件薄绸披风。
“陛下,天快亮了,歇会儿吧。”
“戴权,”兴隆帝忽然问,“你说,牛继宗此刻在做什么?”
戴权想了想:“牛总兵……该是在关城上,望着南方,等援军。”
“不,”兴隆帝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宫墙,越过燕山,直达那片正被烽火点燃的戈壁,“他是在望北方。”
他沉默片刻,轻笑一声:“战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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