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樊引着贾珝，再次来到了那处位于内外城交界、人流如织的街市。依旧是那个支着简陋芦棚的茶摊，空气中混杂着茶汤的苦涩与各种市井的气息。两人向老板要了两碗粗茶，在靠边的位置坐下。
贾珝的目光顺着黄樊那几乎要望穿秋水的眼神方向望去，果然在斜对面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包子铺。铺子不大，门口摆着几层高高的蒸笼，白色的蒸汽在微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带着面食特有的暖香。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棉袄、系着靛蓝色围裙的少女正站在铺前，她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面容清秀，算不上绝色，但眉眼干净，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透着一股子灵秀和未经雕琢的质朴。此刻，她正扬声吆喝着：“新鲜出笼的肉包子嘞——皮薄馅大，热乎烫嘴——”声音清脆，如同黄莺出谷，带着市井的活力，确实招人喜欢。
贾珝暗暗点头，难怪黄樊这等见惯了高门淑女、名门闺秀的尚书公子会为之倾心，这晓晓姑娘身上有一种截然不同的、鲜活生动的美，如同山野间迎风摇曳的雏菊，清新自然，充满了生命力。
他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好友，只见黄樊双手捧着粗陶茶碗，眼神却直勾勾地落在对面那抹忙碌的身影上，连茶都忘了喝，一副魂游天外、痴痴呆呆的模样。
贾珝看得好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低声道：“喂，既然都到这儿了，光坐着看有什么用？不去买两个包子，顺便……跟人家说句话？”
黄樊被他一碰，猛地回过神，脸上瞬间腾起两朵红云，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捧着茶碗的手都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显得十分窘迫。
贾珝看着他这副情窦初开、手足无措的纯情模样，心中一动，忽然升起一个猜测，他凑近些，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语气问道：“嗯？等一下，黄兄……你前两次来，该不会……压根就没去买过包子吧？就只是远远地看着？”
黄樊的脸更红了，几乎要埋进茶碗里，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贾珝顿时无语，扶额道：“我的黄大公子！那你口口声声的‘晓晓姑娘’，这芳名又是从何得知的？总不会是你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吧？”
黄樊声如蚊蚋，愈发窘迫：“是……是听旁边摊位和来往的街坊邻居这么叫她的……我便记下了。”
贾珝简直要被这位好友的“纯情”打败了。连名字都是旁听来的，自己竟连上前搭句话的勇气都没有，这暗恋也未免太“暗”了些！他原本还以为黄樊至少已经借着买包子的机会跟人家说过几句话了呢。
“罢了罢了，”贾珝站起身，一把将黄樊也从凳子上拉起来，“万事开头难。你这第一步，总得迈出去。光看不练假把式，走，我陪你过去，买几个包子，顺便……认识认识这位让你魂牵梦萦的晓晓姑娘。”
黄樊被他拉着，身体有些僵硬，脚下像是灌了铅，又像是踩在棉花上，心中如同揣了只兔子，砰砰直跳。他想退缩，却又隐隐期待着能更近一些地看着她，甚至能与她说上一句话。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紧张得手心都有些冒汗。
“贾兄……我……我还是……”黄樊试图挣扎，声音都带着颤儿。
“还是什么呀！”贾珝不由分说，半推半就地将黄樊往包子铺的方向带，“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一个人，连上前买几个包子的勇气都没有，像什么话？放心，有我在呢！”
就这样，贾珝几乎是“押”着面红耳赤、心跳如鼓的黄樊，穿过不算宽阔的街道，朝着那蒸汽缭绕、弥漫着食物暖香的包子铺，一步步走了过去。随着距离的拉近，晓晓姑娘那清脆的吆喝声、忙碌的身影，在黄樊的眼中和耳中变得愈发清晰，也让他的心跳得愈发厉害了。
贾珝几乎是半推半架着黄樊，穿过略显杂乱却充满生气的街面。越靠近那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混合着面皮与肉馅的香气便愈发浓郁，黄樊的心也跳得愈发急促响亮，他几乎怀疑身旁的贾珝都能听见那“咚咚”的擂鼓声。
“两位小哥，可是要买包子？” 晓晓姑娘见有客人来，停下吆喝，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脸上绽开一个热情而自然的笑容。她那双眼眸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毫无杂质地看向他们。
这一眼，让黄樊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在原地，脸颊红得几乎要烧起来，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先前在心中演练过无数遍的搭讪词句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贾珝见状，心下暗笑，只得上前一步，接过话头，语气轻松自然：“是啊姑娘，你这包子闻着真香。都有些什么馅儿的？”
“有猪肉大葱的，还有香菇青菜的，都是今早现拌的馅儿，保准新鲜！”晓晓声音清脆，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掀开最上面一笼蒸笼的盖子，更大的蒸汽混着诱人的香气扑面而来，露出里面一个个白白胖胖、褶子整齐的包子。
“那劳烦姑娘，给我们来四个猪肉大葱的，两个香菇青菜的。”贾珝笑着说道，同时用胳膊肘悄悄撞了一下还在发愣的黄樊。
黄樊被这一撞，总算回过点神，慌忙从袖袋里摸钱袋，然而越是紧张，手指越是有些不听使唤，那精致的锦缎钱袋竟一下子没拿稳，“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几块碎银子滚了出来。
“啊！”黄樊低呼一声，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弯腰去捡。
晓晓姑娘见他这般手忙脚乱、面红耳赤的狼狈模样，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银铃般悦耳。她并未带有任何嘲讽之意，反而觉得这位衣着华贵、相貌俊美的小公子有趣得紧。她也蹲下身，帮他捡起滚到铺子木板边缘的一块碎银，递还给他，善解人意地说道：“小哥别急，慢慢来。”
她的指尖与他的手指有了一瞬间极轻微的触碰，黄樊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手，连耳根都红透了，接过银子，声如蚊蚋地道了声：“多……多谢姑娘。”
贾珝在一旁看得直想扶额，这家伙平时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才子风范都到哪里去了？他只好自己捡起钱袋，取出适量的铜钱付了账。
晓晓姑娘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了六个热乎乎的包子，递了过来。见黄樊还低着头不敢看人，她便自然而然地递给了看起来更从容的贾珝，笑着叮嘱道：“小心烫，趁热吃才香呢！”
“多谢姑娘。”贾珝接过包子，道了谢，又瞥了一眼魂不守舍的黄樊，觉得再待下去这位好友怕是要自燃了，便拉着他道：“黄兄，包子买好了，我们回去吧？”
黄樊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贾珝转身，走了几步，却还是忍不住，鼓起勇气回头飞快地又看了晓晓一眼。恰巧晓晓也正带着些许好奇和笑意看着这个举止奇怪的俊俏公子哥儿。四目相对，虽然只有一瞬，黄樊却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甜丝丝的东西填满了，慌忙转回头，脚下步伐更快了。
回到茶摊坐下，黄樊捧着那油纸包，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眼神飘忽，显然还沉浸在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交流中。
贾珝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掰开一个包子，吹了吹气，咬了一口，点头赞道：“嗯，味道确实不错，馅料调得鲜香，皮也暄软。黄兄，你不尝尝？”
黄樊这才恍然，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拿起一个还烫手的包子，慢慢咬了一小口。平日里山珍海味也未必能让他多动几下筷子，此刻这寻常的市井包子，在他口中却仿佛成了无上美味，每一口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甜蜜。
“贾兄，”黄樊咽下口中的包子，脸上的神情既兴奋又带着一丝迷茫的苦恼，“我……我方才是不是很丢人？”
贾珝慢条斯理地喝着粗茶，笑道：“丢人倒不至于，就是……略显纯真。不过，总算是迈出第一步了，说了话，也买了包子，不是吗？”
黄樊叹了口气，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那忙碌的身影，低声道：“可是……接下来又该如何？我总不能日日都来买包子吧？”更何况，就算日日买，他又能有几次勇气像今天这样走上前去？
贾珝看着好友为情所困的模样，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他深知在这礼法森严的时代，黄樊这段刚刚萌芽的感情，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他拍了拍黄樊的肩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道：“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你还是先安心备考吧。若真能在明年院试中有所斩获，或许在令尊面前，也能多几分底气。”
黄樊闻言，眼神微动，默默点了点头。他知道贾珝说得在理。
两人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返回国子监。贾珝看着熙攘的街道，心中也不禁感慨，这情之一字，果然最是磨人，连黄樊这般清冷的性子也未能免俗。只希望，他这片赤子之心，莫要被这世俗的洪流所辜负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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