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珝在国子监连续苦读了半月有余，难得迎来一个休沐日。虽说是休沐，他也不敢全然懈怠，清晨依旧早起，将前几日所学的经义重温了一遍，又临了百来个字，直到巳时初刻，方才收拾了笔墨书箱，与几位同窗作别，出了监学大门。
贾府来接的马车早已候在门外。小厮见他出来，忙不迭地放下脚凳，笑着问安：“三爷辛苦了，老太太、太太们一早便念叨着呢。”
贾珝点点头，弯腰钻进车内。车厢里铺着软垫，熏着淡淡的安神香，与外间车马喧嚣恍若两个世界。他靠在车壁上，微微阖眼，连日苦读积累的倦意渐渐袭来。马车行进得不快，车轮碾过青石路面，发出规律而沉闷的辘辘声，更催人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停稳。小厮在外轻声禀报：“三爷，到了。”
贾珝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脚刚踏上府门前的石阶，还未来得及抬头看看那熟悉的敕造荣国府匾额，斜刺里便闪出一个身着藏蓝色普通缎面直裰的中年男子，恰好拦在了他的身前。
“贾公子，留步。”那男子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尖细柔和，不似寻常男子粗犷。
贾珝脚步一顿，抬眼打量来人。只见对方面白无须，脸上虽带着笑，眼神却锐利如鹰，看似恭敬地微微躬着身，但那姿态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贾珝心中咯噔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一个猜想瞬间浮上心头——宫里的内侍？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抬手阻止了身后欲上前呵斥的自家小厮，对着那中年男人拱手行了一礼，语气平和：“这位先生，不知拦下学生，有何见教？”
那中年男人见贾珝如此反应，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他原以为这等公府子弟，骤然被拦，即便不勃然大怒，也难免会露出几分骄矜不耐之色，没想到这少年郎竟如此沉得住气，礼数周全。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也更显恭谨，低声道：“不敢当公子‘先生’之称。我家主人已在前方等候多时，特命小的来请公子赏脸一见。”
“劳烦先生带路。”贾珝毫不犹豫，再次拱手。他心中那份猜想已然坐实了七八分。在这神京城内，能驱使这等气度内侍、又指名道姓要见他、还摆出这般“等候”姿态的“主人”，其身份几乎不言而喻。
中年男人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反倒愣了一下，心中疑云更甚：这小子，莫非真猜到了什么？但他毕竟是宫里历练出来的，旋即恢复如常，侧身引手：“公子请随我来。”
贾珝吩咐自家小厮在原地等候，便跟着那中年男人向街角走去。行不多远，便见一辆外观看似朴素无华、通体玄黑的马车静静停在一株大槐树的树荫下。马车并无明显标识，但拉车的马匹神骏非凡，车辕旁侍立的两名劲装汉子眼神精悍，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好手。
中年男人行至车窗前，隔着帘子低声禀报：“主子，人带到了。”
车内沉默片刻，传出一个平和却自带威严的声音：“嗯，让他进来。”
“是。”中年男人应了一声，转身对贾珝做了个“请”的手势，“贾公子，请上车吧。”
贾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踩着放在车前的矮凳，掀开车帘，弯腰进了车厢。
车厢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宽敞，装饰亦不奢华，但用料极其考究，紫檀木的小几，苏州进贡的软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龙涎香气。一位身着常服的中年男子正靠坐在主位，手中拿着一本奏章，凝神批阅。他面容清癯，目光深邃，虽未着龙袍，但那久居人上、执掌乾坤的气度，却让贾珝瞬间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当今天子，兴隆帝。
贾珝不敢怠慢，立刻躬身行了大礼：“学生贾珝，叩见陛下。”
兴隆帝并未抬头，目光仍停留在奏章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手将朱笔搁在笔山上，方才抬眸看了贾珝一眼，语气平淡无波：“不必多礼，坐吧。”
“谢陛下。”贾珝依言在侧面的锦墩上小心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只坐了半边屁股，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至极。
车厢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只剩下兴隆帝偶尔翻阅奏章的细微声响，以及车外隐约传来的市井杂音。贾珝心中念头飞转，皇帝陛下微服出宫，在这街角马车里专门等他，所为何事？绝不可能只是偶遇或者闲谈。他打定主意，陛下不问，他便绝不主动开口，言多必失。
兴隆帝批完手中那本奏折，合拢放在一旁，目光再次落到贾珝身上，见他正襟危坐，神色平静，既无惶恐不安，也无急于表现的躁动，心中不由暗笑一声：“小滑头，倒是沉得住气，等着朕先开口是吧。”
“可知朕找你何事？”兴隆帝端起小几上的温茶，呷了一口，缓缓问道。
贾珝恭敬回答：“回陛下，学生不知。”
兴隆帝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敲了敲紫檀小几的桌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记得，年前与你父亲贾政曾说过，待你学有所成，要考校你一番。如今你在国子监进学也有些时日了，朕今日得空，便想起了此事。”
贾珝闻言，心下汗然……陛下，您日理万机，亏您还记得这么个随口一提的理由……但他面上依旧恭敬：“蒙陛下挂念，学生惭愧。”
“无妨。”兴隆帝摆摆手，“朕这里有一题，你且答来。答得好，自有赏赐；答得不好，也无甚要紧，只当是寻常考较。”
“请陛下出题。”贾珝微微躬身，全神贯注。
兴隆帝目光扫过车窗外熙攘的街景，看似随意地问道：“朕方才来时，见这朱雀大街两旁，多有商贩沿街设摊，售卖各色货物，人来人往，甚是热闹。你且说说，这市井商贸之利，在于何处？其弊，又在何处？”
这问题听起来颇为简单，甚至有些空泛，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考察一下贾珝对寻常经济之事的看法。但贾珝心知，皇帝开口，绝无虚言，任何问题都可能暗藏深意。他略一沉吟，并未急于回答，而是在心中快速梳理思路。
片刻后，贾珝抬起头，目光清正，声音平稳地回答道：
“回陛下，学生浅见，商贸之利，其要有三。”
“其一曰‘通有无’。天南地北，物产各异，北人得食南海之珠，南人可衣西北之裘，此非商贾流通之力不能成也。百姓各安其业，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则民生得以丰足，天下货殖得以畅其流。”
“其二曰‘增国帑’。市肆繁荣，则商税充盈。关津之税、市舶之利，皆为国用之大宗。且商贸兴盛，则作坊林立，能吸纳四方闲散劳力，使民有恒业，社会安靖，此乃无形之利。”
“其三曰‘促百工’。有需求，则有制造。为竞逐市利，工匠必得精益求精，改进技艺，如此则百工技艺得以不断发展，器物日益精良，于国于民，皆有裨益。”
他顿了顿，见兴隆帝听得专注，便继续道：
“然，其弊亦有三端。”
“一弊在‘争利而忘义’。若毫无约束，奸商为逐暴利，或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或以次充好，欺行霸市；甚至勾结吏员，逃避税赋。此等行径，扰乱市序，盘剥百姓，其害甚烈。”
“二弊在‘舍本而逐末’。若商贸利厚，致使农夫弃耕从商，工匠舍艺行贩，则田畴荒芜，根本动摇。农桑乃立国之基，若本末倒置，则国力必衰。”
“三弊在‘奢华坏风俗’。商贾重利，往往竞相奢靡，夸富斗奇。此风一开，容易引得世人慕虚荣、轻俭朴，淳厚之风渐失，于教化不利。”
贾珝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将商贸的利与弊分析得透彻而平实，既引用了经典中的经济思想，又能结合现实观察，并无太多书生空论。
兴隆帝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他原以为贾珝或许会掉书袋，大谈“重农抑商”的圣贤之言，或者片面强调商贸之利，没想到这少年竟能如此辩证地看待问题，所言切中肯綮，尤其是“促百工”与“奢华坏风俗”两点，颇有些新颖独到的见解，显是真正用心观察、思考过的，他好像捡到宝了！
“嗯……”兴隆帝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看来你在国子监，并未只读死书。此题，算你答得尚可。”
贾珝心中微松，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连忙躬身：“谢陛下谬赞，学生愚钝，只是据实而言。”
兴隆帝看着他谨慎的模样，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并未立刻进行下一步，而是重新拿起了另一本奏章，似乎暂时将贾珝晾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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