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又一场新雪将大观园装点得愈发素净。蘅芜苑内，薛宝钗正吩咐莺儿将新制的梅花饼分装几个锦匣。
这匣用素绫包了给林姑娘，她最爱清雅。宝钗仔细叮嘱，那匣海棠红的给三妹妹，她性子爽利，配这颜色正好。
莺儿一一记下，笑道：姑娘总把各人的喜好记得这般清楚。
宝钗浅浅一笑：既是姐妹，自然要多上心。
主仆二人正要出门，却见探春带着侍书迎面走来。探春今日穿着件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锦袄，显得格外明艳。
宝姐姐这是要往哪里去？探春笑着拉住她的手，我正要去藕香榭找林姐姐，可巧遇上了。
宝钗将手中的锦匣示意给她看：巧了，我也是要去给林妹妹送些点心。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往潇湘馆去。才到馆前，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轻咳。掀帘进去，但见黛玉正歪在暖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面色略显苍白。
这样冷的天，妹妹怎么又在看书？宝钗忙上前将她手中的书卷取下，仔细伤了眼睛。
探春也道：正是呢。我们特来邀妹妹去暖香坞赏雪，听说四妹妹新得了一幅倪云林的雪景图，正要请我们品鉴。
黛玉勉强一笑：难为姐妹们惦记。只是今日身子有些乏，恐怕要扫大家的兴了。
宝钗在她身旁坐下，执起她的手细看：手这样凉，定是又贪看雪景受了寒。说着命紫鹃去取手炉来。
探春打量黛玉神色，忽然笑道：林姐姐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黛玉闻言，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忙低下头去：三妹妹又拿我取笑。
宝钗何等细心，早已察觉黛玉近日确与往常不同，时常对着一方罗帕出神。那罗帕她认得，是上回在荣禧堂赏梅时，黛玉不慎掉落，被恰来访的罗沆拾起归还的。
既然林妹妹身子不适，不如我们就在这儿说话。宝钗体贴地道，我带了新制的梅花饼，正好配着四妹妹前日送的六安茶。
探春会意，命侍书去请迎春、惜春。不多时，二人都到了。迎春捧着个绣绷，惜春则带着那幅倪云林的画作。
众人围坐暖榻旁，品茶闲话。惜春将画展开，但见画中雪景苍茫，意境高远，果然大家手笔。
好画！探春赞道，笔墨简淡，却气象万千。
迎春细看片刻，轻声道：这画让我想起前日在暖香坞赏雪的情景，倒与画中意境有几分相似。
宝钗见黛玉一直沉默，便温言问道：妹妹觉得这画如何？
黛玉这才抬眼细看，沉吟道：画固然是好的，只是太过清冷了些。我倒觉得，雪景虽美，总要有人间烟火气才显生动。
惜春闻言点头：林姐姐说的是。我昨日读王摩诘的诗，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便觉得这雪中也要有人的踪迹才妙。
探春笑道：既然说到诗，不如我们每人以雪为题，作一首绝句如何？
众人都道有趣。宝钗先成：
玉屑纷飞掩翠微，寒梅数点报春晖。
莫嫌冰冷无情思，净洗乾坤待燕归。
探春接道：
六出飞花舞碧空，暂将污浊一时封。
来年化作甘霖后，润泽苍生万物荣。
迎春沉吟片刻：
轻絮漫舞掩重门，素裹银装映月魂。
殷勤最是檐前雀，犹自叽喳报晓昏。
惜春的诗则带着禅意：
无根无蒂本虚空，偶借因缘现玉容。
若问本来真面目，水月镜花一般同。
轮到黛玉时，她执笔良久，忽然写下：
晶莹非为斗婵娟，清白自守玉壶前。
纵使化泥香如故，不教污淖陷沟涧。
宝钗看罢，心中一动。这诗表面咏雪，内里却似别有寄托。
好一个不教污淖陷沟涧探春拍手称赞，林姐姐总是这般清高自许。
黛玉微微一笑，却不接话。
这时紫鹃端来新沏的茶，众人暂歇品茗。迎春拿出正在绣的《红梅映雪图》，请大家指点。但见绣面上红梅傲雪，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二姐姐的针线越发精进了。宝钗赞道，这梅花瓣用的套针极见功夫。
探春细看片刻，忽然笑道：我瞧着这梅花的神韵，倒有几分像林姐姐。
黛玉嗔道：三妹妹今日是定要拿我打趣了。
惜春安静地坐在窗边，忽然道：你们可记得上月来的那位罗公子？我瞧他品貌不俗，言谈举止也极是得体。
黛玉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险些溅出水来。宝钗忙接过茶盏，顺势道：四妹妹怎么忽然提起外客来了？
惜春淡淡道：那日他拾到林姐姐的罗帕，归还时的礼节很是周到。我想着，这般知礼的君子，倒是难得。
黛玉低下头，耳根微微发红。探春何等聪明，早已看出端倪，却故意岔开话题：说起来，宝姐姐明春是不是要参选了？
宝钗神色如常：家母确有这个意思。只是选秀之事，终究要看缘分。
迎春温言道：以宝姐姐的品貌才学，定然是能中的。
中了又如何？宝钗浅浅一笑，不过是换个地方过日子罢了。
众人一时默然。选秀这个话题，总让闺中女儿们心生感慨。
黛玉忽然轻声道：我倒是羡慕宝姐姐，凡事都能看得这般通透。
宝钗执起她的手：妹妹何必自谦？你的才情品貌，又何尝不是万里挑一？
探春见气氛有些沉闷，忙笑道：既然说到才情，我新得了一副象牙酒令签，不如我们来行令玩耍？
众人称善。探春取出酒令签筒，每人抽了一支。宝钗抽到的是，要求说一句带梅的诗句。
梅须逊雪三分白宝钗从容应对。
黛玉抽到，轻声道：皑皑轻絮舞长风
迎春抽到：月上柳梢头
惜春抽到：茶烟轻飏落花风
一轮下来，竟是黛玉输了。探春笑道：林姐姐既输了，罚你以为题，即兴作诗一首。
黛玉怔了怔，颊上绯红更甚。她执笔沉吟，良久方写下：
偶然拾翠遇仙姿，一片冰心玉壶知。
莫道相逢皆是梦，梅魂雪魄两参差。
宝钗看这诗句，心中已然明了。那偶然拾翠，分明暗指罗帕之事；梅魂雪魄，更是将二人的品性都比作高洁之物。
探春还要再问，宝钗忙道：天色不早，林妹妹也该歇着了。明日我们再聚可好？
众人会意，纷纷告辞。宝钗最后一个离开，临行前特意对紫鹃道：好生照顾你家姑娘，若是咳嗽再厉害些，立即来回我。
紫鹃感激应下。
待众人散去，黛玉独坐窗前，从袖中取出那方罗帕。帕角绣着一枝红梅，正是那日被罗沆拾起归还的。她轻轻抚过帕上的梅花，想起那日他躬身递还罗帕时的神情，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恰如此刻少女纷乱的心事。
而此时的蘅芜苑内，宝钗正对镜卸妆。莺儿一边为她梳理长发，一边轻声道：姑娘，我看林姑娘今日的神情，似乎对那位罗公子...
宝钗抬手止住她的话：女儿家的心事，我们不该妄加揣测。
莺儿会意，不再多言。
宝钗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忽然轻轻一叹。这大观园中的女儿们，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归宿。而她们此刻的相聚，终究是镜花水月，难以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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