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内，这日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飞檐斗拱，颇有几分山雨欲来的沉闷。王夫人用过早膳，照例往府中后院的祠堂里去，为两个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祈福。她跪在蒲团上，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乌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祖宗保佑宝玉、贾珝兄弟二人学业精进，身体康健，在监中一切平安顺遂。
香烟袅袅，萦绕在肃穆的祠堂内。王夫人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愁。自打两个儿子离家，这府里便愈发显得空落落的，尤其是宝玉，虽常借故跑回来诉苦，终究不在跟前，让她这做母亲的如何能不挂心？
正默默祝祷间，只听祠堂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即是周瑞家那压低了的、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响起：“夫人……”
王夫人手中捻动的佛珠微微一顿，却没有立刻回应，直到将一段经文默诵完毕，方缓缓睁开眼，语气平和地问道：“何事？”
周瑞家的并未进来，只隔着门帘禀道：“夫人，老爷……老爷昨夜又歇在那边了，今早下了朝，径直又往那个……那个骚狐狸的院里去了！”她口中的“骚狐狸”，自然指的是赵姨娘。
王夫人闻言，眼皮都未曾抬一下，手中的佛珠又继续不紧不慢地转动起来，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波澜：“老爷要去哪里，是老爷的自由。我一个妇道人家，莫非还能管束得了老爷的行踪？若是真去管了，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我这当家主母不贤惠，善妒容不得人？”
这些年来，因着次子贾珝时常在她跟前劝导，言说“主母当以宽厚持家，与妾侍争锋实乃自降身份”、“善待庶子庶女，方能彰显慈母胸怀，亦是为宝玉、珝儿积福”，王夫人的心境比之原着中已开阔了不少。她渐渐也想明白了，自己堂堂金陵王家的嫡女，荣国府的正经诰命夫人，何须自降身份，去与一个出身低微、言行粗鄙的姨娘斤斤计较，平白失了气度？真想拿捏赵姨娘，她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手段，何必行那克扣用度、暗中刁难的下乘之事，徒惹一身腥臊，还落个“主母不贤”的恶名？因此，这些年她对赵姨娘的份例从未短缺，对庶子贾环也尽量做到与宝玉、贾珝一视同仁，至少明面上如此。至于庶女探春，她更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视如己出，一来全了贤名，二来也确实喜欢探春的聪敏伶俐。
周瑞家的在外头听着，却有些不服气，又道：“夫人您是大度，可架不住有些人不识抬举，背地里搞些见不得人的动作啊！”
“动作？”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声音里透出一丝警觉，“她搞什么动作了？”
周瑞家的见引起了夫人注意，忙凑近了些，隔着帘子压低声音道：“老奴也是听那边房里的小丫鬟嚼舌根，说……说那骚狐狸不知从哪个腌臜角落里，弄来了一种什么西域的香薰！这东西邪性得很，说是男人闻了，就像……就像被勾了魂似的，赖着不想走！老爷这些时日总往她那儿去，怕就是被这狐媚子的邪物给魇住了！”
“什么？！”王夫人终于不淡定了，猛地从蒲团上站起身。佛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可以容忍赵姨娘凭借年轻貌美、撒娇卖痴来争宠，毕竟那是她的本钱。但贾政自宝玉、贾珝出生后，来她房中的次数本就少了，赵姨娘仗着颜色好，已占尽宠爱，如今竟还敢用这等下作的邪门歪道来固宠，这还了得？！若真如此，岂非要将老爷的魂都勾了去？这已触及了她的底线！
“走！”王夫人面色沉了下来，将佛珠重重按在香案上，“带上几个人，随我过去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邪物，能把老爷迷成这样！”
周瑞家的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应声，招呼了几个粗壮的婆子和得力丫鬟，簇拥着王夫人，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往赵姨娘所住的小院而去。
来到赵姨娘院门前，但见院中两个小丫鬟正无所事事地拿着花样子互相嬉闹，并无旁人。周瑞家的抢上前去，不由分说，抡起巴掌“啪啪”两声，狠狠掴在两个丫鬟脸上，厉声骂道：“没规矩的小蹄子！大白天不在屋里好生伺候主子，在这里疯疯癫癫成何体统？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一股子上不得台面的轻狂样儿！”
两个小丫鬟被打懵了，捂着脸颊，吓得噤若寒蝉，噗通跪倒在地。
王夫人看也不看她们，由金钏儿和玉钏儿一左一右扶着，径直走进了赵姨娘的屋子。
刚踏进门槛，一股若有若无、甜腻中带着一丝异香的暖风便扑面而来。王夫人脚步一顿，眉头紧紧蹙起——果然有！这味道，绝非寻常的檀香、沉香，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惑之意。
赵姨娘显然没料到王夫人会突然驾临，正歪在榻上嗑瓜子，见状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上前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夫人……您怎么来了？快请坐。”
王夫人面无表情，在金钏儿搬来的绣墩上坐下，目光如刀，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赵姨娘那张带着惊惶的俏脸上，冷冷开口道：“我近日听得府里有些风言风语，说你得了一种什么稀奇的香薰，功效非凡，竟能把男人的魂儿都给勾走了。可有这事？”
赵姨娘心头狂跳，面上却强作镇定，矢口否认：“太太明鉴！这……这是哪个黑心烂肝的在背后编排奴婢？绝无此事！奴婢屋里点的，不过是寻常的安神香罢了……”
“哦？安神香？”王夫人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可我方才进来，怎么闻到一股子狐狸骚味？还以为不小心掉进哪个狐狸洞里了呢！”
这话已是极重的挖苦，赵姨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愤难当，却不敢反驳，只将头埋得更低，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王夫人也懒得再与她多费唇舌，直接吩咐道：“金钏儿，周瑞家的，既然赵姨娘说她屋里干净，那你们就好好帮她‘整理整理’，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些。毕竟老爷时常要过来歇息，总带着一股子不干不净的味儿，像什么样子！”
“是，夫人！”周瑞家的和金钏儿齐声应道。
金钏儿带来的丫鬟还算守些规矩，主要目标明确，径直去寻那香薰的来源，很快在窗边的小几上找到了一个造型别致的鎏金狻猊香炉，里面尚有未燃尽的香饵。丫鬟手脚利落地将香炉清理干净，又开窗通风。
而周瑞家的则如同得了敕令，带着几个婆子，如同抄家一般，开始在屋内翻箱倒柜起来。她动作粗鲁，毫不客气，妆奁、衣柜、箱笼……无一幸免。赵姨娘看得心头发紧，那里面有不少是她积攒下的体己私房和贾政私下赏赐的物件！
“周姐姐……这，这不必了吧……”赵姨娘忍不住上前，想要阻拦。
周瑞家的却一把甩开她的手，三角眼一翻，阴阳怪气地说道：“怎么？姨娘这是心虚了？莫非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被翻出来不成？”
赵姨娘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又见王夫人端坐上方，面沉似水，知道今日难以善了，只得咬牙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周瑞家的如同土匪过境般将她的屋子翻得一片狼藉。在一个放旧衣的箱底，周瑞家的翻出了一锭五两左右的雪花银，她眼疾手快，趁众人不注意，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袖袋里。赵姨娘看得分明，心头滴血，却敢怒不敢言，只将一双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几乎要掐出血来。
如此折腾了约莫一刻多钟，整个屋子已是满地狼藉，如同遭了劫匪。周瑞家的这才心满意足地停手，走到王夫人跟前，躬身禀道：“夫人，已经帮赵姨娘把这屋里的‘狐狸骚味’都清理干净了，保证再无一星半点残留！”
王夫人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面如死灰、浑身发抖的赵姨娘身上，语气冰冷如铁：“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给我记好了，往后但凡要进这府里的东西，无论是吃的用的，还是玩的乐的，都需得合乎规矩！若再让我发现你用这些不上台面的手段魅惑老爷，下一次，就不是清理屋子这么简单了，直接家法伺候！你可听明白了？”
赵姨娘浑身一颤，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听明白了，奴婢听明白了！再也不敢了！谢太太开恩！”
王夫人不再多看她一眼，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在一群仆妇的簇拥下，乌泱泱地离开了这弥漫着屈辱和狼藉的小院。
待得脚步声远去，院门被轻轻带上，赵姨娘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望着满屋的凌乱，想起自己被搜刮走的体己，还有那被彻底毁掉、再不能用的香薰，一股巨大的委屈、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压抑着声音，呜呜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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