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愈近,临安府的喜庆气氛却丝毫吹不进苏慕云那座精致的别院。
书房内,地龙烧得滚烫,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钱管事垂手站在下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钱庄只肯再宽限十日。”苏慕云瘫在太师椅上,有气无力地挥着手中的信纸,“大哥明确言明不会再借银子,二哥……哼,他怕是连戏都懒得跟我演!”
他忽然坐直身子,一脸不甘:“变卖私产?把生意交给二哥?爷在苏州城还怎么混?”他眼珠一转,看向钱管事,“钱小心,你说……我若是装病,老爷子这次出面来收拾烂摊子?”
钱小心苦着脸:“三少爷,老爷这次是真动了气。依属下看,眼下……或许还有一条路。”
“都什么时候了?有屁快放!”苏慕云踹他一脚。
钱小心也不敢闪避,结结实实地受了:“三少爷如果不想把生意交出来,现在只能去找陈延年,还有……罗家那两个小子。”
苏慕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你让我去求那陈延年?!爷就是饿死,从这跳下去,也绝不会……”
“爷,爷,爷,不是求,不是求!”钱小心忙摆手,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三您想,现在这局面,陈记也不好过。他们那些高档货能赚几个钱?普通货的路子不也断了吗?咱们是私下里去给他们台阶下,各退一步,各自做生意!当然,三少爷要是看得起他们,也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两家合着一起做这鱼品生意。”
苏慕云摸着下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盯着钱小心看了半晌,忽然冷冷地道:“钱小心,你跟了爷多少年了?”
钱小心被他盯得心头一紧,忙道:“自打三少爷十八岁,开始掌管府中生意后属下便一直跟左右,至今已五年。”
苏慕云仍是盯着他:“陈延年许给你多少好处?”
钱小心惊得两腿一颤,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差点就哭了:“三少爷,属下绝无二心!”
苏慕云忽然笑了,一拍大腿:“你说得有道理!与其让二哥掌了生意,让爷从此以后失了脸面和银钱,不如爷今日去给陈延年一个机会!备车!记得把我那件新做的锦袍带上,气势不能输!”
陈记作坊后院书房。
青罗正在看账册,夏含章在一旁研磨,周诚汇报着年节前的准备。
阿昌突然来报:“青哥儿,苏慕云来了,说是……来商议要事。”
夏含章手一抖,墨点滴在账本上。
周诚皱眉:“他来做什么?莫非又要来闹事?”
青罗放下账册,唇角微勾:“未必!怕是撑不住了。请苏三少爷前厅用茶,就说我稍后便到。”
前厅里,苏慕云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袍,端坐在客位,腰背挺直,神色矜持。
见青罗和夏含章进来,他也不起身,只微微颔首,也不开口。
青罗在主位坐下,淡淡道:“苏三少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苏慕云左右看了一眼,见再无他入内,道:“陈延年呢?”
青罗心下冷笑,继续装!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慢慢地饮了一口,才缓缓地道:“陈少爷比不得苏三少爷,陈记布庄生意也需打他去亲自打理,临安这小小的鱼品作坊一应事务,他已全权交由在下,苏三少爷有事,不妨与我谈。”
苏慕云面色一僵,随即装作听不懂青罗的讽刺,心下却是暗惊,清泉镇的小作坊由这兄弟二人自己起家,他只认为他们确是迫于生计,不得不自立。临安府的作坊比之清泉镇至少扩建了三倍以上的规模,且订单量大,此次又与知府衙门搭上了线,他一直认为临安这一处作坊的运作是陈延年亲自打理,却未料到陈延年竟根本不在临安,还把这偌大的摊子交给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是自己看走眼了?!
苏慕云收回心思,轻咳一声,摆出公事公办的姿态:“今日前来,是想与陈记商议鱼鲞行市之事。如今市场上价格一再拉低,长此以往,对江南整个鱼品行业都是损害。爷……苏某以为,是时候结束这种无序之争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青罗的神色,见她毫无反应,只得继续道:“苏某提议,双方同时停止低价售卖,让价格回到正常售价。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青罗慢条斯理地品了口茶:“苏三少爷说完了?”
苏慕云被她这态度噎了一下,强忍着不悦:“罗青小哥这是何意?莫非觉得苏某的提议不妥?”
“妥与不妥,暂且不论。”青罗放下茶盏,目光清冷,“只是苏三少爷似乎忘了,这场低价是谁先挑起的。如今苏三少爷觉得无利可图了,便要叫停,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苏慕云脸色微变:“罗青小哥,当初确是苏某考虑不周,但如今局面已是两败俱伤,何必执着于旧怨?”
“两败俱伤?”青罗轻笑一声,“苏三少爷怕是误会了。陈记的特供渠道和礼盒生意蒸蒸日上,普通货品虽利润微薄,却也尚可维持。倒是听说苏三少爷为了筹钱,连苏州的铺面都抵押了?”
这话直戳痛处,苏慕云的脸色终于挂不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若是肯化干戈为玉帛,苏某必定……”
“苏三少爷请回吧。”青罗站起身,淡然道,“既要谈和,却无诚意,不必浪费唇舌!”
眼见青罗真的要送客,苏慕云那副矜持模样瞬间崩塌。
他竟一个箭步上前,扯住青罗的衣袖,哭丧着脸道:“别别别!罗大,我错了还不行吗!”
这变脸之快,让一旁的夏含章看得目瞪口呆。
苏慕云此刻完全换了个人,哪里还有刚才的矜持,活像个耍赖的痞子:“我承认,是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他扯着青罗的袖子不肯放:“你今天要是不答应,爷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看看爷,为了来见你,特意穿了新做的锦袍,这料子可是苏州最新的花样……”
青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无赖行径弄得哭笑不得,用力抽回衣袖:“苏三少爷,请你自重。”
“我自重!”苏慕云立即站直,但脸上还是那副无赖样,“只停止低价拉踩,爷就给陈记一个合作的机会……“
罗青一记眼神飘过来,他立马改了口,声音都弱了一分:“爷可以和陈记谈个合作。”
必须先把眼前的亏损止住,把罗家兄弟稳住。
看到自家少爷那少见于人前的无赖样,钱小心默默地退远了些,爷估摸着是要赖上陈记这条船了。
青罗看着与之前判若两人的苏慕云,淡然道:“苏三少爷跟陈记谈什么合作?”
苏慕云终于又找回了场子,重新落座,下巴微扬,道:“爷在苏州有三条通往江北的货运渠道,若陈记愿与我合作,我们可以共同打开江北的商路。”
青罗眼中精光一闪,苏家果然比陈家路子广。
她重新坐下,语气平静:“苏三少爷准备怎么合作?”
苏慕云伸出一个手指,道:“一,我从陈记进货,做陈记在江北的独一家的代销商号。”
他停了停,见青罗不接话,便又伸出一个手指,“二,陈记走我的货运渠道,发到江北在我的铺子里代销,得利三七开,我七,陈记三。”
“三七开,陈记七,你三。”罗青终于开口。
苏慕云瞪大眼睛,指着青罗的手指直抖:“你、你这小子也太狠了!”
见青罗面不改色,他又道:“江北那边的大酒楼、货栈皆认苏家的名号,由我出面,必然事半功倍。四六,我六,陈记四。”
青罗憋着笑,你果然是够六的。
与夏含章交换了个眼神,知道也不能把苏慕云逼到狗急跳墙,沉吟片刻,才道:“便按四六分成,但要签十年的契约。”
苏慕云垮下脸:“十年?!”
完了,他原本只想用这三条货运道和江北开拓商路作为筹码,做好谈判,把眼前临安的亏损止住,没想到罗青胃口竟这么大。
“不能答应?那就请回吧。”
“别别别!!”苏慕云一咬牙,“不过得写明,若是江北的销量好,爷出力多,年末得给额外多给一成分红!”
这讨价还价的架势,倒把一旁的夏含章逗得抿嘴轻笑。
待契书拟好,苏慕云一边签字一边哀叹,待按完手印,他忽然又精神起来,凑近青罗神秘地说:“既然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告诉你个消息——江北最近来了批辽东客商,专收高品质的鱼鲞。这笔买卖,咱们得抓紧!”
青罗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苏三少爷果然消息灵通。”
“那是自然!”苏慕云得意地扬起下巴,随即又垮下脸,“罗大,记得额外的分红不能少!”
送走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开拓江北市场的苏慕云,夏含章忍不住笑道:“这位苏三少爷,倒是个……。”
周诚也摇头笑道:“不曾想堂堂苏家三少爷,能屈能伸,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不过既然签了契约,以后倒真可能成为一大助力。”
青罗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唇角微扬:“是个聪明人。知道何时该争,何时该退。这样的人,用好了是把利剑。”
雪越下越大,将往日的恩怨轻轻覆盖。谁也没想到,曾经势同水火的对手,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了同一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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