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低垂,
高青用镊子夹起照片一角,水珠滑落,滴入托盘,发出极轻的一声“嗒”。
她没看手机,但屏幕却在台面上亮着,冷光映出她指节上未洗净的药渍。
李月的文章《地摊上的神谕》刚发十分钟,朋友圈已经刷屏。
那句话像把手术刀,精准切开了人们心里的脓包——“真正的奇迹,是发现自己也能发出声音。”
紧接着弹出一条刺眼的直播推送:
周昭复出了。
标题红底白字:《揭穿守夜铭碑骗局:所谓‘共感’不过是心理操控!
》。
直播间刚开,观看人数飙至十万加,弹幕全是“智商税”、“封建迷信”、“坐等打脸”。
高青没点进去,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只是把刚洗好的黑白照片夹在绳子上晾干。
照片里的乔家野二十出头,穿着起球的廉价t恤,举着歪扭纸牌:“唐朝玉佛保平安”。
他笑得满脸褶子,白牙在颗粒中格外狡黠,像只偷了腥的猫。
“看这一脸奸相。”
陆阿春倚在门口,端着两碗没加葱的花甲粉,热气扑在脸上泛起薄汗。
她凑过来看了一眼,鼻孔里哼出冷笑,“当年为了卖那破‘玉佛’,他拉着我在摊前演半小时双簧,非说我是什么前朝格格转世。骗人本事一流。”
她把粉放下,语气忽然沉了:“可这小王八蛋有一件事没骗人。他说‘这世道,连假话都得带着真心才有人信’。”
高青拿起筷子,挑了一根粉,没吃,只看着腾起的热气。
“周昭带人来了,在西巷口,还有三个所谓的心理学专家。”
“让他来。”
陆阿春解下围裙,重重摔在椅背上。
那个算计葱姜蒜成本的市井妇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当年抢地盘的“陆大姐”。
她掏出手机,在“西巷摊主工会”群发语音,嗓门震得玻璃嗡嗡响:“都给老娘听好了!一级戒备。不准动手,谁动手谁孙子。记住三条:第一,谁敢拿‘乔神’名义收一分钱,老娘砸了他的摊;第二,录音笔满了谁值班谁换,别指望高青一个人;第三——”
她顿了顿,眼里闪过狠厉的光:“要是姓周的敢把话筒怼到你们脸上,就问他一句:‘你要真相?行啊,把你那死鬼老爹临终前许的愿望先说出来听听。’”
十分钟后,春姨花甲粉十年招牌被摘下。
新挂木牌上,红油漆写着两行字,潦草霸道:
【此处只卖粉,不卖安心。安心你自己挣。】
西巷口。
周昭穿一身笔挺西装,身后跟着摄像师,旁站三位头发花白的“专家”。
“家人们,这就是所谓的‘神迹’现场。”他对着镜头假笑,“大家看看,不过是一块普通石头,利用群体从众心理和幸存者偏差……今天,我们就用科学拆穿这个玄学泡沫!”
他逼近排队人群,话筒如枪伸出。
“大爷,您对这石头说话,是不是有人教您?是不是觉得说完舒服点?这就是心理暗示……”
被拦的是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她没躲,手紧紧攥着泛黄纸条,指尖泛白。
抬起浑浊眼,盯着周昭保养得宜的脸,哆嗦着掏出纸条怼到镜头前。
“心理暗示?”她声音沙哑沉重,“我老伴走那天,这石头边的收音机放的是他年轻时给我唱的歌。那是我们要饭那年,他在破庙里哼的。全世界只有我们俩知道这调子。你告诉我,哪个专家暗示给我的?”
周昭一愣,下意识要移开镜头:“大娘,巧合在统计学上……”
“让开。”
一个戴厚底眼镜的中年男人推开他。
镜片后眼白爬满血丝,像是几夜未眠。
他抱着五六岁小女孩,孩子脑袋靠肩上,睫毛微颤。
男人看镜头,神情平静得可怕:“我是市一中的物理老师。我教一辈子科学,女儿自闭三年,看了无数专家,吃了无数药,没说过一个字。上周在这录完音,第二天早上她说‘爸爸早’。你要诊断书吗?我有。要录音吗?我有。”
“这……可能是长期治疗效果叠加……”专家插话。
男人笑了,比哭还难看:“随便你怎么解释。我不信神,也不信乔家野那个骗子。但我信那天晚上,我对着这石头哭出三年不敢说的崩溃时,是真的有人在听。”
人群骚动。
没人动手,没人骂街。
卖菜的、送快递的、穿校服的学生,一个个上前。
不说“乔神显灵”,也不说“心诚则灵”。
外卖小哥举手机播放杂音:“这是我骂老板的话。骂完我就辞职了。现在我自己干,挺好。”
浓妆姑娘擦把脸,指尖留湿痕:“这是我跟我妈道歉的话。是我敢说了,我才好了。关石头屁事?”
周昭脸色由红转白,汗珠滚落,浸湿发型。
镜头剧烈摇晃。
那些平凡琐碎、带着泥土腥味的故事,像无声海啸,拍碎他精致的逻辑闭环。
“撤……先撤!”他捂话筒,狼狈钻进车,车门未关严便让司机踩油门。
高青站在二楼阴影里,相机快门声如倒计时——咔、咔、咔——每一声都钉入现实。
当晚八点,短片《谁还需要神?》上线。
无旁白,仅三段剪辑。
第一段,乔家野满嘴跑火车:“这月老手链可是开过光的,戴上它,千里姻缘一线牵!”
第二段,物理老师抱女儿,在石碑前痛哭,收音机回荡稚嫩的“爸爸早”。
第三段,周昭在人群中仓皇逃窜,皮鞋跑丢一只。
黑屏,字幕浮现:
【当所有人都开始相信自己的话,骗子就成了最先说出真相的人。】
视频24小时播放破亿。
李月转发配文:“这不是信仰崩塌,是人性觉醒。乔家野拆了自己的神坛,给每个人发了一块砖。”
深夜,喧嚣褪去。
西巷恢复粘稠寂静。
除石碑前长明灯,只剩野猫在垃圾桶翻找。
高青独坐石台,膝上老旧笔记本电脑蓝光映得她脸色苍白。
她在审最新盲录数据。
多是琐碎愿望:考试及格、彩票中奖、暗恋成功。
突然,一条红色异常数据跳出。
无声音波形,仅一段极低频震动,系统拦截上传,备注:【该情绪已被共振吸收】。
高青皱眉,调原始日志。
少年声音,带变声期公鸭嗓,颤抖厉害:“我知道偷钱不对……但我妈快死了,我想买个能让她安心的东西……我以后一定还,一定还……”
时间戳:三分钟前。
高青猛地抬头看向石碑。
炉火已熄,碑面却渗出细密水珠,顺纹路蜿蜒而下,像无声的泪。
光影折射中,字迹浮现极快又极淡:
【不必道歉,你已偿还。】
收音机忽然响了。
“沙——沙——”
不是电流,也不是小调。
是纸张翻动声。
极轻,极脆,像有个看不见的人,正翻开日记,记下这漫长黑夜的第一笔账。
高青握鼠标的手僵了一下,随即松开。
她掏出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冰凉甜意化开,压住喉间涩意。
她对着虚空低声说:
“行啊,既然能听见,那就都来说吧。”
风穿巷口,吹得新招牌吱呀作响。
那行“不卖安心”的红字,在月光下像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
远处日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下个月第一个红日子——清明节快到了。
今年的西巷,怕是要热闹得有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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