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最先笼罩安桥县文化馆。
灰云低垂,如浸墨棉布压屋脊,风被禁声。
门可罗雀,连麻雀都不落——外墙“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中心”字样褪色,如同小城被遗忘的注脚。
高青的“烟火人间”摄影展首日,整座县城骤然苏醒。
人群如磁吸般涌来:菜贩骑旧电瓶车,学生溜出课堂,老者拄拐,母亲推婴儿车……他们带着好奇、怀疑甚至敌意而来,最终却沉默地停在展厅中央那组最扎眼的作品前。
九宫格照片无装裱,仅以黑细框勾勒,像九扇冷窗,窥视命运碎片。
每一帧粗粝而精准。
左上角,是被无数人抚摸至包浆的玉佛。
镜头拉近,佛面油光泛亮,嘴角微扬,笑意慈悲而诡异;
其下,乔家野单手拽回天台寻死女孩的瞬间,风鼓衣摆,发丝凌乱,手臂青筋暴起,眼神里没有表演,只有恐惧与决绝;
第三张,红纸宣言贴于布摊:“一卦换一愿,善恶自选。”墨迹淋漓,歪斜却力透纸背;
第四幅,凌晨三点夜市一角,他蹲地为哮喘老人煮姜汤,锅盖掀开时热气模糊了镜头;
第五张,拾荒老人捧着他送的一碗牛肉面,泪流满面——儿子离世后第一次有人请她吃饭;
第六图,暴雨倾盆,他背着晕倒醉汉穿行积水街道,雨水顺帽檐滴落;
第七幅,他坐破收音机旁听评书,神情专注如朝圣;
第八张,春姨端来热饺,灯光昏黄,映照两人无需言语的默契;
最后一张,深夜街口,他独坐收摊旁,背影被路灯拉长,流浪猫蜷于脚边,共享城市边缘的孤寂。
九张照片拼成一个无法言说的故事。
不讲奇迹,不谈救赎,只呈现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身影——在光与暗交界行走,在信与不信之间摆渡。
标题仅一行小字,锐利如刀:
这句话点燃人群。
窃语如潮蔓延,时而激昂,时而困惑。
有人称这是揭骗局铁证,是对封建迷信的审判;有人摇头,说是凡人立传,是对底层尊严的温柔致敬。
争论愈烈,直至一名中年妇女红着眼,在留言簿写下一句:
声音戛然而止。
这话如咒,击中所有人软肋。
展厅陷入长久寂静。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人们再望九图,眼神已变——不再是一个江湖骗子,而是承载卑微希望的容器。
他是风雨夜里多撑一把伞的人,是在别人崩溃时接住重负的人,是在无人注视处依然选择善良的人。
高青站在角落阴影里,冷静注视这一切。
她在等转折点。现在,它来了。
展览第三天,风暴中心现身。
李月,风衣干练,步伐坚定,目光如鹰隼扫过人群。
她未参与议论,从第一幅看起,极慢走完全程。
每张照片停留数秒,仿佛要用眼睛拓印细节。
在九宫格前驻足最久,视线凝于那行小字五分钟,指尖轻抚“他说谎,但有人信了”,像触摸一段隐秘真相。
最后,她在写满字迹的留言簿角落,用自带钢笔留下一行清瘦有力的字:
合上本子,她径直走向角落的高青,仿佛早知她在。
递出名片,《深度周刊》首席记者。
“我想写篇深度报道,”她的声音冷静穿透,“标题叫《地摊上的神谕》。”
高青看着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要的正是舆论,而李月,是顶级操盘手。
流量媒体只会撕碎乔家野,而李月擅长把复杂人性织进叙事经纬,让读者在愤怒之后学会理解。
“我的报道,会比周昭那种流量鬣狗深刻得多。”她一语道破高青最深忧虑。
高青迟疑片刻,从包中取出黑色U盘,放入李月掌心。
“这里有全部原始素材,包括未展出的部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有一个条件——别把他写成神,也别写成骗子。”
李月握紧U盘,点头:“我要的,是那个摆渡人。”
消息传到乔家野耳中时,他正帮春姨串次日肉串。
竹签划过掌心,油脂沾满手指。
“深度报道”四字入耳,签子“啪”地戳穿木桌,他如炮仗炸开。
“高青!你疯了?!摄影展不够,还要把我挂全国放大镜下烤?!”血丝爬满双眼。
高青不躲,直视他怒火,声音更冷:“现在两种结局。一是你继续躲,等市里周昭挖出你所有过去,添油加醋,做成‘天桥说书骗成活神仙’的全民笑话。那时,你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乔家野呼吸一滞。
“二是你主动开口,借李月的笔,告诉所有人乔家野是谁。让骂你的人看清你从哪来;让信你的人知道没信错。你自己选。”
屋内只剩油脂滴落的微响。
他胸口起伏,如困兽。想骂,想掀桌,却被堵死所有退路。
良久,他颓然跌坐,力气抽空。
终于从牙缝挤出一句,带着自嘲与决绝:
“那你……得让我先编几个新故事。”他抬头,眼中竟有一丝狡黠的光,“总不能让人觉得我真是靠算命吃饭的吧?”
高青笑了:“你可以不说真话,但不能脱离真实。”
春姨后屋昏黄灯泡下,一场迟来二十多年的独白开启。
高青按下录音笔。乔家野声音沙哑,如锈齿轮缓缓转动。
他说的不是“神谕”,而是另一个世界:
福利院漏雨屋顶,雨水滴脸,冷如死人手指。
冬夜寒风灌窗,孩子们挤在一起取暖,谁也不敢哭——哭了也没人应。
为护唯一馒头,学会藏食于最脏床板下,用体温焐热再吃。
饥饿难耐,溜进饭店后巷翻馊饭,香油混着腐臭,却是活着的味道。
第一次摆摊,三年压岁钱进货袜子,被人用假钞骗光本钱。
那天夜里,他坐天桥下痛哭,却喊不出一声“妈”——早已忘了母亲模样,只记得她临终前攥着他,骨瘦手劲极大,反复念一句:
“家野,你得活得像个人样……活得像个人样……”
高青笔尖飞动,偶尔插问细节:“抢你馒头的孩子叫什么?”“假钞摸起来什么感觉?”
问题如探针,刺入记忆核心。
提到母亲时,他首次哽咽。
话至此,低头,肩颤。
高青笔未停,另一只手悄然按下暂停,关掉红色提示音。
有些东西,只适合用心听,不该被记录。
与此同时,几十公里外,李月在公寓整理U盘资料。
内容远超预期:数百小时影像、数千抓拍、日记摘录、街访录音……她逐帧翻阅,密密笔记。
忽然停住——
多个视频中,乔家野“许愿”前,总有极快动作:右手拇指摩挲左手手腕。
她调出高清照,放大手腕部位。
一道陈年烫伤疤痕,如丑陋蜈蚣盘踞。
记者直觉驱使她查福利院档案。
数小时后,尘封电子档传至邮箱。
一页记录:乔家野,七岁,因冲入焚烧垃圾堆,左手二级烫伤。
原因:为抢回被风吹进火堆的语文课本。
李月怔住。
看档案,看照片,念头如闪电劈下——
她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望着城市夜景,轻声呢喃,似对远方低语。
窗外,安桥县夜市灯火通明,喧闹与香气交织,满是人间烟火。
乔家野刚收摊,一个三四岁女孩哭着跑来,小兔子灯笼卡在电线高处。
他未言语,踩凳踮脚,小心取下。
女孩破涕为笑:“谢谢叔叔!”
他咧嘴一笑,白牙闪亮,干净如孩童。
笑声融入鼎沸市声,飘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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