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默海】的深处,最古老的猎手,闻到了思想的芬芳,张开了它沉默的巨口。
那并非实体意义上的“口”。当那吞噬天地的阴影从下方无声无息地合拢时,陆尘、萧月和柳扶风三人同时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浸入了一盆冰冷的、粘稠的液体之中。思维变得迟滞,记忆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外拖拽,就连最基本的情感——恐惧,都开始变得模糊、淡薄,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一口口地“吃掉”。
这才是真正的杀机!那笼罩一切的巨大阴影,并非某个单一的庞大生物,而是由亿万个微小存在汇聚而成的、一个以意念为食的恐怖族群!
它们的名字,在【通天箓】关于上古异闻的残篇中,被记录为——【噬念鱼】。
一种生存在法则夹缝中的诡异生物,它们没有实体,以纯粹的意念和情感波动为食。个体微不足道,但当它们汇聚成潮时,便能吞噬神明的心智。
【不要反击!】陆尘的神念,在最后关头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刺入萧月和柳扶风即将混乱的意识中,【任何反抗的念头,都是在为它们提供盛宴!稳住心神,抱元守一!】
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虚弱,仅仅是发出这道警告,他那本就濒临崩解的道基便又是一阵剧痛。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对付这种敌人,任何形式的攻击性意念,都无异于提着灯油冲进火场。
萧月和柳扶风都是意志坚定之辈,瞬间便明白了陆尘的意思。她们强行压下反抗的本能,死死守住自己的灵台清明。然而,这太难了。求生的欲望、对未知的恐惧、分析局势的本能……这些念头像是不受控制的野草,在她们的心湖中疯狂滋生。
而外界,那些无形的【噬念鱼】因为这顿突如其来的“美餐”,变得更加狂暴。小舟周围的水面开始剧烈下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向着他们挤压而来。
“噗——”
陆尘再也压制不住,一口夹杂着金色道蕴的黑血,无声地喷洒在身前的符文木舟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不能再等了!
【以舟为基,布阵!】陆尘的神念变得急促而决绝,【我需要你们绝对的配合,接下来,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念头!】
他来不及多做解释,双手已经开始以一种超越极限的速度,在身前的甲板上凌空刻画。他没有使用朱砂或符笔,而是直接以自己那缕宝贵无比的、燃烧着的道基源力为墨!
金色的符文,带着一股宁静而肃穆的气息,在木舟上迅速蔓延开来。每一个符文的出现,都让陆尘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气息也随之衰弱一分。
【定心符】、【清神符】、【忘尘符】、【归墟符】……
一个个在上古道纪中用以辅助高阶修士入定、摒除心魔的复杂符箓,被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组合、串联,最终构成了一个远比它们本身更为强大的复合符阵。
【通天箓——定心符阵!】
当最后一笔落下的瞬间,整个符文木舟发出一阵无声的嗡鸣。一道半透明的、仿佛由纯净月光构成的光罩,将三人连同小舟彻底笼罩。
光罩之外,是疯狂挤压、吞噬一切的黑暗。
光罩之内,却形成了一个思维近乎真空的【无念领域】。
萧月和柳扶风立刻感觉到,自己那纷乱的思绪,像是被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大手缓缓抚平。外界那股拖拽意识的力量被彻底隔绝,就连她们自己的念头,都变得像是冬日里呼出的白气,缓慢而清晰。
那种感觉很奇特,既安全,又压抑。仿佛大脑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一切情感和欲望都被剥离,只剩下最纯粹的、作为“存在”的认知。
【无念领域】生效了。那些狂暴的【噬念鱼】,瞬间失去了目标。它们感觉不到任何“食物”的气息,开始在光罩外焦躁地盘旋,却无法突破这层由纯粹“静”之法则构成的壁垒。
危机,暂时解除了。
陆尘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下去,被身旁的萧月一把扶住。他的神念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维持住……维持住这个状态……穿过去……】
小舟再次缓缓启动,载着这顶脆弱的、思维的“潜水钟”,向着那片由亿万噬念鱼组成的黑暗之海深处,无声地航行而去。
时间,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与无念中,失去了意义。
萧月扶着陆尘,柳扶风则全力维持着小舟的航向。她们的心神,在【定心符阵】的保护下,前所未有的平静。这种平静,隔绝了危险,却也打开了另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尤其是萧月。
她曾是审判庭的首席执行官,她的意志如钢铁,她的内心如深井。她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脆弱和痛苦,都深深地埋藏在绝对的理智与专业素养之下。
然而,此刻,在这【无念领域】之中,当所有的理智和戒备都被强行剥离,只剩下纯粹的“存在”时,一段被她刻意遗忘、深埋在潜意识最底层的记忆,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恶鬼,悄然浮上了心湖。
……那是一个狭小、黑暗、充满了灰尘和霉味的储物柜。
年幼的她,只有六七岁,正蜷缩在里面,用小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不敢呼吸,不敢哭泣,甚至不敢去想任何事情。
因为柜子外面,有一个“东西”。
她看不见它,只能听到它那如同指甲刮擦铁皮般的、令人牙酸的脚步声。她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如同腐烂血肉般的甜腥气。
父母的教诲在耳边回响:“月儿,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动,连想都不要想!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只要你是一块石头,它就‘看’不见你!”
于是,她努力地让自己变成一块石头。
一天……
两天……
饥饿、口渴、恐惧……所有的一切,都被求生的本能死死压制。她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她只知道,她必须是一块石头。
那段记忆,是她所有坚强与冷酷的源头,也是她永不愿触碰的梦魇。
而此刻,【定心符阵】所创造的这种“必须像石头一样”的环境,与那段记忆,产生了致命的共鸣。
被压抑了数十年的、一个孩童所能承受的极限恐惧与绝望,如同火山般,在萧月那平静如镜的心湖中,轰然爆发!
“嗡——!”
保护着三人的【无念领域】光罩,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光罩的表面,荡开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狂暴的情感涟漪!
【萧月?!】柳扶风的神念中充满了惊骇,她能感觉到,一股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悲伤与恐惧,正从萧月身上疯狂涌出。
而光罩之外,那些本已渐渐散去的【噬念鱼】,像是嗅到了最顶级的美味,瞬间变得比之前狂暴十倍!它们化作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疯狂地撞击着光罩,每一次撞击,都让光罩黯淡一分!
【稳住!萧月,稳住你的心神!】陆尘强撑着身体,神念如雷霆般炸响在萧月脑海。
然而,已经太迟了。陷入创伤应激的萧月,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黑暗的储物柜中。
“咔嚓……”
一声细微的碎裂声,在三人的心头响起。
光罩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该死!】陆尘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不能再强行压制了,那样只会让萧月的心神彻底崩溃,到时候符阵失守,三人都将万劫不复。
堵不如疏!
【萧月,听我说!】陆尘的神念,不再是命令,而是化为了一股柔和而坚定的力量,包裹住她那混乱的意识,【不要逃避它!看着它!回到那个储物柜里去!】
萧月的意识一阵恍惚。
【那段记忆,很痛苦,对吗?】陆尘的声音,像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但是,告诉我,它带给你的,只有痛苦吗?】
痛苦?当然是痛苦……
【不。】陆尘的神念直接否定了她下意识的想法,【它还教会了你一样东西。一样你比任何人都强大的东西。那就是——在绝对的绝望中,保持绝对的静默与专注。】
【那不是你的牢笼,萧月。那是你人生中的第一场修行。你用一个孩童的意志,战胜了饥饿、恐惧和死亡的威胁。那份痛苦,早已化为了你道心的一部分。它不是你的弱点,它是你最坚固的基石!】
陆-尘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一字一句,敲打在萧月的心弦之上。
【不要把它当成伤疤去掩盖,把它当成你的‘锚’!】
【道心之锚!】
【用它,在这片混乱的心湖风暴中,定住你的船!】
“道心之锚……”
萧月的神念中,第一次有了一丝清明。
她“看”着自己记忆中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看着她眼中的恐惧,也看着那恐惧之下,隐藏着的、如同钻石般坚硬的、求生的意志。
是啊……我活下来了。
我靠着那份静默,活下来了。
那不是我的耻辱,那是我的……勋章。
一股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萧月不再抵抗那股痛苦的洪流,而是选择张开双臂,拥抱它。她将所有的恐惧、悲伤、孤独,都接纳了下来。
然后,将它们,尽数转化为一种东西。
一种极致的、源于死亡边缘的、绝对的……
【寂灭专注】!
刹那间,她身上那股狂暴的情感涟漪,奇迹般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无念领域】本身,更为深邃、更为纯粹的“静”。
她的心湖,不再是风暴,而是化作了一片连光都无法逃逸的、永恒的黑渊。
这种变化,立刻反馈到了外界。
“嗡——!”
原本即将破碎的【定心符阵】光罩,在萧月这股新生的、由内而外的“静”之力的加持下,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固,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
而那些疯狂撞击的【噬念鱼】,像是撞上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了无声的、极度痛苦的嘶鸣。它们感觉到,眼前这个“食物”的核心,突然变成了一个能吞噬一切的黑洞,散发着一种让它们灵魂都在战栗的、名为“寂灭”的气息。
“哗啦——!”
如同退潮一般,数以亿万计的【噬念鱼】,在短短一瞬间,便惊恐万状地四散奔逃,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天敌。
小舟周围,那片由它们构成的黑暗之海,迅速褪去。
浑浊的、墨绿色的水面,再次显露出来。
危机,以一种谁也未曾想到的方式,彻底解除了。
小舟在平静的水面上,继续无声地滑行。
【定心符阵】的光罩缓缓散去。
陆尘收回了几乎耗尽的力量,疲惫地靠在船舷上,看着身旁那个缓缓睁开双眼的女子。
萧月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她,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那么此刻的她,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寂静的寒潭。她的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与戒备,多了几分洞彻人心的平静与了悟。
她对陆尘,对柳扶风,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感谢,也没有解释。
因为在那一刻,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需要用言语来表达。
这次意外的危机,不仅没有击垮他们,反而让萧月因祸得福,勘破了心障,让她对自己【人性灯塔】的道,有了更深一层、也更本源的领悟。
守护,并不仅仅是抵御外界的黑暗。
更是要拥抱内心的过往,将最深的痛苦,化为最沉的锚。
小舟划破浓雾,继续向前。
他们在这片死寂之海的航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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