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太虚观。
传道殿广场上，维持着【薪火为阵】的弟子们，情况正在急剧恶化。
那股通过阵法反噬而来的精神冲击，其性质悄然发生了改变。如果说之前是汹涌但统一的潮水，那么此刻，就变成了亿万根淬了剧毒的、冰冷的钢针。
不再是普适性的绝望与痛苦，而是具体的、带着鲜明个人印记的记忆碎片。
一名中年弟子忽然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的脸上交替出现着恐惧与狰狞。在他的脑海里，正一遍遍重放着他亲手将已经开始异化的妻子推下高墙的画面。妻子的脸，那双混杂着爱、不解与怨毒的眼睛，成了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心魔。
另一边，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抱着头痛苦地嘶吼。他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在饥荒中，为了让他多活一天，微笑着将最后一点食物塞给他，然后悄悄地走进了被诡异笼罩的黑夜。那份沉重到让他无法呼吸的爱，此刻被魏长卿扭曲成了最恶毒的诅咒——“你是我们生命的终结者”。
背叛的画面、饿死的孩童、被抛弃的瞬间、无力回天的悔恨……
这些最私密、最不堪回首的记忆，被魏长卿精准地从黑石城百万民众的心海中打捞出来，经过恶意的放大与扭曲，化为最具杀伤力的【心诡】，然后通过阵法的连接，无差别地倾泻到太虚观每一个弟子的心神之中。
陆尘的【护心道音】效果大减。
他的道音能唤醒希望，能抚平普世的伤痛，却很难去抹平一个具体的人、一段具体的、刻骨铭心的过去。因为那份痛苦，对于当事人而言，是真实的，是构成其存在的一部分。强行抚平，无异于否定他们的人生。
“噗！”
终于，第一名弟子承受不住，道心失守，一口鲜血喷出，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气息瞬间萎靡。
他的倒下，如同一块多米诺骨牌。阵法上出现了一个微小的缺口，更多的负面情绪洪流涌入，压力瞬间传导向了周围的同门。
“稳住！”萧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急切。她的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体摇摇欲坠。作为【人性灯塔】，她承受的压力是所有人的总和。她感觉自己不再是站在海岸上指引航船，而是独自一人，用血肉之躯去堵一个正在不断扩大的堤坝决口。那些尖锐、破碎、充满了个人血泪的记忆碎片，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反复切割着她的神魂。
地脉中枢，柳扶风面前的阵盘上，超过三分之一的光点已经变成了刺目的红色。她死死咬着嘴唇，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拼尽全力地调动地脉灵气，去修补那些因人心动摇而出现的能量缺口。但缺口出现的频率，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修复的速度。
【薪火为阵】，这个承载着所有人希望的宏伟阵法，在魏长卿这精准而恶毒的攻击下，正从内部，开始一寸寸地崩解。
……
黑石城，天穹之上。
陆尘的神意化身静静悬浮，俯瞰着下方那片在无声地狱中挣扎的城市。他能“听”到每一个灵魂在各自的记忆牢笼中的哀嚎，能“感受”到千里之外，萧月和柳扶风正在承受的巨大压力。
他的眉头，第一次紧紧地锁了起来。
魏长卿的手段，比他预想的还要阴险，还要……直指核心。
“痛苦，是无法被消除的。”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他神意的不远处响起。魏长卿的身影，由淡转浓，同样以神意化身的形式，出现在钟楼的上空。他没有丝毫的敌意，反而像是一个老朋友，在与陆尘探讨着某个哲学问题。
“你看到了吗？陆尘。”魏长卿指着下方的芸芸众生，语气中带着一丝悲悯的残忍，“你给他们希望，我让他们回忆痛苦。你告诉他们向前看，我让他们回头望。你的‘薪火’再温暖，也暖不透他们被过去冻结的心。因为他们的痛苦，是‘真’的，而你的希望，是‘虚’的。”
“你救不了他们。”魏长卿摇了摇头，“因为你连他们到底为何而苦，都不知道。”
陆尘沉默着。
他知道，魏长卿说的是事实。他可以守护，可以引导，却无法替代任何人去经历他们的人生，去背负他们的过去。
这便是【传道者】的局限。
就在这时，一股全新的、冰冷而僵硬的精神波动，毫无征兆地从城市的另一端，冲天而起！
那是一股与陆尘的【薪火愿力】和魏长卿的【心诡之潮】截然不同的力量。它没有情感，没有温度，只有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秩序】。
像是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发出了冷酷的轰鸣。
……
黑石城，地下三百米深处，一处被厚重铅门封锁的【九城盟约】秘密军事堡垒内。
数十名身穿黑色制式铠甲、脸上戴着全覆盖式面罩的士兵，正紧张地操作着面前闪烁着无数符文的光幕。堡垒的中央，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金属环和符文阵列构成的球体，正在缓缓转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报告指挥官！全城精神能量波动指数已突破阈值！污染等级判定为……Ω（欧米伽）级！无法解析，无法识别！”一个士兵嘶声汇报道。
站在指挥台前的，是一个身形魁梧、气息如铁的男人。他的代号是【铁砧】，黑石城残存的【九城盟约】最高军事指挥官。
“无法解析？”【铁砧】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冰冷而生硬，“那就意味着，是最高等级的、足以颠覆城市根基的【认知污染】。”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没有去探究这股能量的来源和目的。在他的逻辑里，一切无法被理解、无法被掌控的“异常”，都只有一个处理方式。
“启动【无差别精神镇压符阵】。”他用一种宣布天气预报般的平静语气，下达了最残酷的命令。
“可是指挥官……”身边的副官迟疑了一下，“启动该符阵，会对城内所有幸存者的精神造成不可逆的永久性损伤……”
“命令。”【铁砧】只是重复了两个字，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
在他看来，一群精神失常的疯子，远比一座被未知力量颠覆的城市，要更容易管理。这是【铁律】的逻辑——为了维持秩序的稳定，可以格式化一切不稳定的“变量”，包括人心。
“是！”
随着他的命令，那巨大的金属球体猛然加速，刺目的蓝色电弧在金属环之间疯狂跳跃。
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充满了高频噪音和刺痛感的精神冲击波，以堡垒为中心，瞬间席卷了整座黑石城！
这股力量，就像一张巨大的砂纸，粗暴地、毫无差别地，碾过城内每一个人的大脑。
它的目的不是安抚，也不是诱导，而是用一种更强大、更直接的痛苦，去覆盖、去淹没原有的痛苦。就像为了让你忘记手指的疼痛，而直接打断你的腿。
……
一瞬间，黑石城，这座本就在噩梦与微光中挣扎的城市，彻底坠入了三重地狱。
那个在梦中被罪恶感折磨的男人，刚刚在陆尘的道音中找到一丝救赎，脑海中猛地响起了一阵足以撕裂耳膜的尖锐噪音。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塞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搅拌机，罪恶感、希望、还有这股全新的、毫无道理的剧痛，三股力量在他脑子里疯狂地撕扯。
“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现实里。他猛地坐起身，双眼布满血丝，表情扭曲，疯了一样地用头撞向身边的墙壁。
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刚刚鼓起勇气，准备背负着对丈夫的思念活下去。可这股剧痛袭来，将她心中那点可怜的勇气瞬间碾得粉碎。她看着怀中因为痛苦而啼哭的孩子，那张小脸，与梦中丈夫怨毒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
“别哭了……别哭了！”她的精神，在三重重压之下，彻底断裂。她伸出手，死死地捂住了孩子的口鼻，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笑容。
城中各处，类似的悲剧开始上演。
幸存者们，在魏长卿的【心诡】、陆尘的【薪火】和【九城盟约】的【镇压】这三股宏大意志的夹缝中，如同被三块巨大磨盘反复碾压的谷物，被无情地碾碎。
他们的精神，他们的理智，他们的人性，都在这片无形的战场上，化为了最廉价的牺牲品。
天穹之上，陆尘的神意化身猛地一震。
【薪-火为阵】所连接的，是人心。当人心开始大面积地、不可逆转地崩溃、疯狂、甚至死亡时，反噬而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负面情绪，而是一股……混杂着死亡与混沌的【寂灭】之气。
噗！
千里之外，太虚观，莲台之上。
陆尘端坐的肉身，猛地喷出了一口金色的鲜血，洒满了身前的青色道袍。
“观主！”
柳扶风和萧月同时发出了惊骇的呼喊。
她们看到，笼罩着陆尘的【薪火】之光，第一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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