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风，带着荒原独有的萧瑟，吹拂着观星台上并肩而立的两人。
在他们眼前，一个巨大的钢铁牢笼正在飞速合拢。曾经威胁要将一切化为灰烬的【镇邪灭道炮】已经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现实。巨大的金属墙体被重型机械吊起，深插入地底，发出沉闷的轰鸣。一座座闪烁着蓝色电弧的能量塔被竖立起来，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将整座太虚观笼罩其中。无数造型奇特的探测器，如同诡异的独眼，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这座刚刚重见天日的道观，无声地监视着里面的一草一木。
炮决的危机解除了，但自由也随之死去。
太虚观，从一个随时会被毁灭的异端，变成了一件被整个九城盟约觊觎的、被严密囚禁的……黄金牢笼。
广场上，幸存者们刚刚从死里逃生的庆幸中回过神来，就被眼前这末日般的工程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劫后余生的喜悦迅速褪去，一种新的、更具压迫感的窒息感笼罩了每一个人。
“这……这是做什么？”有人颤声问道。
“他们不杀我们了……但他们要把我们关起来？”
“这和死有什么区别！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与绝望再次抬头。刚刚在陆尘的第二堂课上凝聚起来的勇气，在这冰冷的钢铁壁垒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观内的气氛，变得比面对炮口时还要压抑。
“我们……活下来了。”萧月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疲惫。她看着那些曾经熟悉无比的制式装备，心中五味杂陈。
“是啊。”陆尘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远方那座正在成型的钢铁壁垒，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但新的‘课业’，也来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些骚动不安的幸存者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都到上清殿前集合。”
众人虽然心中惶恐，但对陆尘的信任已经成了本能。他们互相搀扶着，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聚集到了大殿前的广场上。陆尘站在白玉阶上，目光温和地扫过每一张写满迷茫与恐惧的脸。
“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他缓缓开口，“怕被永远困在这里，怕希望再次变成绝望。怕这座山，不是庇护所，而是一座更大的坟墓。”
他的话，像一把刀子，精准地剖开了众人心中最深的恐惧，让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但我想问你们，在遇到我之前，你们活在什么样的世界里？”陆尘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是活在随时可能被诡异吞噬的恐惧里，还是活在巨城底层，为了几块发霉的口粮，出卖尊严，麻木不仁？”
“那样的活着，和被关在这里，哪一个，更像是牢笼？”
无人回答，但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九城盟约给了我们一座有形的牢笼。”陆尘伸手指着外面那圈钢铁壁垒，语气铿锵有力，“但他们永远无法困住的，是我们的心！”
“这座牢笼，不是我们的终点，而是我们的试炼场！是锤炼我们道心的熔炉！”
“他们想看我们在这里绝望、崩溃、内斗、腐烂。但我们要让他们看到的，是在这片绝境中，重新燃起的人性薪火！”
他的话语，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将他们的恐惧与迷茫砸得粉碎。人们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陆尘看着他们的变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光有激励是不够的，必须给他们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挣扎求生的幸-存者。”他的语气变得庄重而肃穆，“你们，将成为这残道纪元，第一批【道种】。”
“道种？”人群中发出一阵不解的骚动。
“没错，道种。”陆尘解释道，“一颗能够在这片被诡异污染的土壤里，重新生根发芽，并最终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它所需要的，不是你们有多高的天赋，也不是你们有多强的力量，而是你们心中，那份无论经历多少黑暗，都未曾熄灭的、想要守护某些东西的纯粹意念。”
他看向老张，那个为了女儿可以豁出性命的父亲。他看向几个曾经为了保护同伴而身受重伤的年轻人。他看向那些在绝望中依旧互相搀扶的普通人。
“你们每一个人，都有成为【道种】的潜力。”
“现在，我会正式开始传道。教你们如何浇灌自己心中的这颗种子，让它真正破土而出。”
说完，他不再多言，盘膝坐在了白玉阶上。
“所有人都坐下。闭上眼，调整呼吸。”
幸存者们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纷纷效仿，在广场上坐了下来。喧嚣的工地噪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整个广场变得异常安静。
“现在，我要教你们的，是上古道统的入门心法——【静心诀】。”陆尘的声音变得悠远而宁静，“它不能让你们立刻获得力量，但能让你们在这混乱的世道中，找到内心的安宁。忘掉外面的铁壁，忘掉过去的痛苦，也忘掉对未来的恐惧。你们的意念，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
他开始引导众人，如何通过呼吸的节奏，来平复纷乱的思绪，如何将精神沉入自己的内心深处，去感受那片在末世中早已被遗忘的、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一开始，很多人都无法静下心来。外面的噪音，内心的恐惧，身体的疲惫，都在干扰着他们。但随着陆尘声音的引导，随着太虚观纯净灵气的滋润，渐渐地，有人进入了状态。他们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平稳。
一个时辰后，陆尘睁开了眼睛。他看到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很好。”他赞许道，“接下来，是【引气符】。”
他屈指一弹，一道微弱的灵光射出，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张结构极其简单的符箓。那符文只有寥寥几笔，却带着一种古朴而和谐的韵味。
“这是最基础的符箓，它的作用，不是攻击，也不是防御，而是帮助你们，去感受游离在天地间的纯净灵气。用心去记下它的每一个笔画，然后在心中观想它。”
众人立刻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悬浮在空中的符箓，仿佛要将它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陆尘开始了他的第一场正式传道，而萧月，则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她没有参与修行，而是走到了观星台的边缘，独自观察着外面那条越来越精密的封锁线。
她的专业素养让她能够轻易分辨出那些设备的型号和用途。【高频灵能干扰塔】、【热源及诡能波动扫描阵列】、【搭载了‘逻辑审判者’基础模块的自动哨戒炮塔】……这条防线，足以让任何一支旁门修士的军队望而却步。
看着这代表着【九城盟约】最高技术结晶的封锁线，萧月的心中充满了矛盾。曾几何时，她也是这台精密、高效、冷酷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她曾为它的秩序与强大而自豪。但现在，她却站在了它的对立面，成为了它要囚禁和分析的目标。
旧日的秩序，与眼前新生的希望，在她心中剧烈地摇摆、碰撞。她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只知道，当她看到陆尘教导那些幸存者时，当她看到那些麻木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名为“希望”的光芒时，她的心，是安宁的。
夜色，悄然降临。
荒原的夜晚没有星辰，只有铅灰色的云层，偶尔被远处诡域闪烁的诡异光芒映照出可怖的轮廓。
幸存者们大多已经进入了深沉的睡眠。这是他们数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萧月找到了陆尘。他正独自一人站在上清殿的屋顶，负手而立，遥望着远方黑暗的地平线，仿佛在与这整个孤独的世界对视。
“睡不着？”陆尘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是她来了。
“嗯。”萧月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看向远方，“在想之后的路。”
两人沉默了片刻。山风吹过，扬起他们的衣袂。
“今天的事，谢谢你。”萧月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如果不是你及时展示道之源核，冲击了何晏的逻辑，我们可能撑不到援军的指令抵达。”
“你做的，比我更多。”陆尘平静地回答，“那致命的一击，是你挡下的。”
萧月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在赎罪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陆尘，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今天能逼退何晏，不仅仅是因为你，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孩子。最关键的一环，是我和魏长卿做了一笔交易。”
她将魏长卿如何揭露何晏的阴谋，如何提供联络其政敌的符印，以及他索要的“活下去、自由、资源”等条件，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出来。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陆尘的审判。她知道，与魏长卿那种存在合作，无异于饮鸩止渴，这完全违背了陆尘所坚守的“道”。她已经做好了被苛责、甚至被疏远的准备。
然而，陆尘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愤怒的表情。当她说完后，他才缓缓转过头，看着她。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但在这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深沉的、足以包容一切的理解。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道。
萧月猛地一怔：“你知道？”
“从你决定用自己去换取那三个时辰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的准备。”陆尘的目光，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魏长卿的出现，只是给了你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
“你……不怪我？”萧月的声线，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为何要怪你？”陆尘反问，“你救了这里所有人的性命，包括我。你只是用了你最熟悉的方式，去打了一场你最擅长的战争。”
他转回头，重新望向那片无尽的黑暗。
“萧月，你要明白。我们所处的，是残道纪元。这里的天道早已崩坏，秩序也已扭曲。想要在这片黑暗的泥潭里，开辟出一条通往光明的路，不可能永远保持纯白无瑕。”
“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双手，有时，不得不去沾染一些污秽。”
“关键不在于我们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们为何而做。只要我们心中的那盏灯塔不灭，只要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那么，无论走过多少黑暗，我们最终，都能回到正确的航道上。”
陆尘的话，像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淌过萧月冰封已久的心田。那份压在她心头，关于背叛、关于妥协的沉重枷锁，在这一刻，悄然瓦解。
她看着陆尘的侧脸，在朦胧的夜色中，那轮廓显得如此坚定。她忽然明白，自己所追随的，不仅仅是一种失落的古法，更是一种足以支撑起整个绝望时代的，宏大而包容的信念。
他们之间的信任，在这一刻，超越了言语，超越了立场，变得前所未有的牢固。
“我明白了。”萧月轻声说道，语气中的所有迷茫与沉重，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陆尘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两人并肩立于殿顶，如同两尊沉默的雕像，共同面对着那座将他们囚禁的黄金牢笼，以及牢笼之外，那更加广阔、也更加深沉的黑暗。
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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