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在三天后开始缓慢退去。
曾经的家园已是一片狼藉。
厚厚的、散发着腥臭的淤泥覆盖了一切，低洼处的窝棚大多坍塌，只留下几根歪斜的木柱证明它们曾经存在。
未被冲走的陶罐碎裂在泥泞中，储存的粟米大多泡水发霉，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
部落民们站在高地的边缘，望着下方的惨状，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悲痛。
失去家园和大部分存粮的打击，比任何野兽的獠牙都更为致命。
哭声断断续续地响起，绝望的气氛再次弥漫。
苍木站在人群最前方，他的羽袍沾满泥点，显得破败不堪。
他试图举行一场净化与安抚的仪式，但族人们反应寥寥。接连的干旱和洪水，似乎耗尽了对巫术的最后一点信任。
苍木的吟唱声在空旷的灾后土地上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陈远没有时间去感伤。
生存的压力迫在眉睫。
他组织起还能行动的猎人、妇人和少年，开始进行灾后重建。
首要任务是清理出一片可以栖身的区域，并寻找食物。
“先清理高处！” 陈远指着高地上一片相对干燥、地势平坦的地方，“把淤泥清走，搭临时的棚子。
坚牙，带人去找还能吃的……任何东西！树根，野果，没死的动物！”
他的指令简单直接，充满了行动力。坚牙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带着猎人们钻进了附近未被完全淹没的林地。
其他人则开始用简陋的木锹（其实就是绑着石片的木棍）和双手，奋力清理着淤泥。
陈远自己也投身其中。他并非指挥者，而是劳动者。
汗水混合着泥水，将他身上那件本就破烂的麻布衣浸透。
他示范着如何用树枝和宽大的树叶快速搭建遮风避雨的窝棚骨架，如何挖掘排水沟防止再次内涝。
他的行动感染了众人。就连一些原本沉浸在悲伤中的老人，也默默加入了清理的行列。
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凝聚力，在灾难的废墟上悄然滋生。
苍木看着这一切，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没有参与劳动，只是拄着木杖，远远地看着，身影在空旷的高地上显得愈发孤寂。
下午，坚牙带着猎人回来了，收获寥寥。洪水席卷了太多东西，森林里能找到的食物极其有限，只有一些侥幸存活的、瘦弱的野兔和少量未被泡烂的苦涩野果。
这点食物，对于整个部落而言，杯水车薪。
气氛再次变得沉重。
饥饿的阴影，比洪水更为现实地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在边缘区域清理淤泥的少年，发出一声惊叫，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脸上满是惊恐。
“怪……怪石头！咬手！” 少年结结巴巴地喊道，将手里的东西扔在地上。
那东西落在泥地上，发出一种不同于普通石头的、略显沉闷的撞击声。
它约有拳头大小，表面覆盖着绿色的锈迹，形状不规则，边缘却隐隐透出一种金属特有的、冷硬的光泽。
陈远的心猛地一跳！他快步上前，捡起那块“怪石头”。
入手沉甸甸的，远比同等大小的石头要重。
他擦去表面的淤泥和绿锈，露出了底下暗青色的材质。
这是……铜矿石？不，不对！这颜色，这重量，这质感……
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用指甲用力刮擦暗青色的表面，刮下一些粉末，露出底下更为鲜亮一些的、带着红褐色的金属光泽。
是青铜！一块天然形成的、或者说，是不知道从哪里被洪水冲来的、含有铜锡铅等成分的青铜矿石！
或许是因为河流上游某个未知的矿脉在洪水冲刷下暴露，这块矿石才得以重见天日！
巨大的震惊和狂喜如同电流般窜过陈远的全身。
青铜！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曙光！这意味着更锋利的工具，更强大的武器，更高效的生产力！这是文明跃升的关键节点！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仔细端详着这块矿石。
纯度似乎不高，夹杂着许多杂质，但确确实实是青铜无疑。
那个少年说“咬手”，可能是因为矿石边缘锋利划伤了他，也可能是因为青铜离子接触伤口产生了轻微的刺激感。
“远巫，这……这是什么？”
坚牙凑过来，好奇地看着陈远手中那块沉甸甸的、颜色古怪的“石头”。其他族人也围了过来，脸上带着恐惧和好奇。
陈远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坚牙脸上。
他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改变部落命运，也可能彻底颠覆他自身处境的机会。
他掂了掂手中的矿石，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道：“这不是怪石头。这是……‘金’。” 他用了部落语言中一个表示“坚硬”、“闪亮”物体的词来指代金属。“一种，很硬，很厉害的‘金’。”
“金？” 坚牙和族人们面面相觑，显然无法理解。石头就是石头，怎么会是“金”？
陈远没有过多解释。他拿起旁边一把用于挖掘的石锹，示意坚牙用他惯用的石斧过来。
“坚牙，用你的斧头，砍这个。” 陈远将石锹的木柄支在地上，锹头朝上。
坚牙虽然疑惑，还是依言举起石斧，用力砍在石锹的边缘上。
“砰！” 一声闷响，石斧的刃口崩掉了一小块碎石，而石锹上也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痕和裂纹。
陈远捡起那块青铜矿石，对准石锹上另一个完好的部位，用力砸了下去！
“铛！”
一声清脆得迥异于石器碰撞的声响迸发出来！火星四溅！
众人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石锹被砸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更深的凹坑，而那块暗青色的“怪石头”，却几乎毫发无损，只在撞击点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痕。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手中的“怪石头”。
坚牙更是拿起自己的石斧，看着崩缺的刃口，又看看那几乎无损的青铜矿石，脸上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石器的脆弱，他们是深有体会的。狩猎时与野兽骨骼碰撞，加工时不小心掉落，都可能让辛苦打磨的石斧、石矛崩裂报废。而这块“怪石头”，竟然如此坚硬？
“看到吗？” 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既是激动，也是紧张，“这种‘金’，比石头，硬很多！如果能把它……做成斧头，做成矛尖……”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更锋利的斧头可以更快地砍伐树木，搭建更坚固的房屋，制作更好的工具；
更尖锐的矛头可以更容易地刺穿猎物的厚皮，提升狩猎的成功率和安全性，甚至在与其他部落冲突时占据优势！
生存的希望，仿佛随着这块意外出现的“硬金”，再次在人们眼中点燃。
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祈祷，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在哪里找到的？” 陈远立刻追问那个少年。
少年指着高地下方、洪水退去后形成的一片新的滩涂：“就在那边，泥里……还有很多……奇怪的石头。”
还有很多！
陈远的心脏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他立刻对坚牙说道：“带人去！把那种‘金’石头，都找出来！越多越好！”
坚牙此刻再无犹豫，眼中闪烁着猎人才有的、发现珍贵猎物时的光芒。
他低吼一声，立刻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猎人冲向那片滩涂。
苍木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他沉默地看着陈远手中那块暗青色的矿石，又看了看激动的人群和冲向滩涂的坚牙，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
他没有说话，但那深邃的目光在陈远和矿石之间来回扫视，里面充满了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陈远感受到了那道目光，但他没有回避。
他紧紧握着那块冰冷而沉重的青铜矿石，仿佛握住了这个时代的脉搏。
他知道，捡到矿石只是第一步。如何将它从矿石变成可用的金属，才是真正的挑战。
需要识别伴生矿，需要建造熔炉，需要掌握冶炼的温度和技术……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充满了未知。
但是，希望已经播下。
这块偶然得之的青铜矿石，如同洪水退去后淤泥中萌发的第一点新绿，预示着毁灭之后的新生，也预示着，这个部落，乃至他陈远在这个时代的命运轨迹，即将因为这暗青色的光芒，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硬金”，喃喃自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
“青铜时代……要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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