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早,顾魏站在消化外科第三诊室门口,白大褂熨帖地勾勒出他清瘦却挺直的脊背。指尖下意识地抚过口袋里的智能药盒,冰冷的金属外壳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定感。
诊室门牌上“顾魏 主治医师”几个字,阔别数月后重新亮起,无声宣告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回归。门外的候诊区早已坐满了人,低声的交谈里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无数道期盼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诊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微尘气息,整洁得一如他离开之前。
杜文俊已经等在里面,正麻利地整理着桌上的血压计和叩诊锤,看到顾魏进来,眼睛瞬间亮了:“哥!你来了!” 他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喜悦,快步迎上来,想帮忙接过顾魏手里简单的病历夹,又怕显得太过刻意,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嗯,又要开始搬砖了。” 顾魏的声音不高,但清晰地落在安静的诊室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他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宽大办公桌后坐下,目光扫过电脑屏幕上早已排好的25个预约号名单。这时,第一个患者的信息已经弹出。
“都准备好了,哥。” 杜文俊立刻进入工作状态,将整理好的初筛资料放在顾魏手边,“刘主任特意交代了,按名单来,一个都不能超。” 他语气谨慎,眼神却透着关切,显然清楚这道“铁律”背后的分量。
顾魏点点头,指尖在鼠标上轻点:“开始吧。”
起初的节奏还算平稳,复诊的患者居多,病情稳定,医嘱清晰。顾魏的思维在熟悉的领域里高速运转,问诊、查体、阅片、开药,每一个指令都简洁精准,带着他特有的冷静。杜文俊在一旁默契地配合着,记录、协助查体、安排检查。诊室里的气氛逐渐被一种久违的专业秩序填满。
然而,这份秩序很快被打破。
第十三个病人离开后,诊室门被轻轻敲开一条缝。一位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的老农探进半个身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挂号单,眼神里满是局促和恳求:“顾…顾医生?俺是从老远乡下来的,天没亮就坐车来了,实在挂不上您的号…俺这肚子疼了小半年了,县里医院看了好几回,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好…” 他声音沙哑,布满风霜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痛苦和疲惫,“求求您,能不能…给俺加个号看看?就耽误您一会儿…”
杜文俊立刻看向顾魏,眼神里带着一丝为难和提醒。顾魏的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泥痕的手上,那双手正神经质地揉搓着腹部。
职业的本能瞬间冲上心头,这种主诉模糊、迁延不愈的腹痛,背后很可能藏着复杂的病因。他几乎能立刻在脑中罗列出几种需要排查的可能性。他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句“加号”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这一瞬间,胸口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悸动。像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荡开一圈不容忽视的涟漪。紧接着,一股熟悉的、带着轻微晕眩感的疲惫悄然爬上他的太阳穴。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无意识地按住了左上胸的位置,指尖下的心跳似乎比刚才快了几分。
“顾医生……” 老农的哀求声带着哽咽。
顾魏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眼看向杜文俊,后者脸上的担忧已经快溢出来了。刘主任严肃的叮嘱在耳边回响:“限号25,严禁加号!身体第一!” 陈一萌那双总是带着关切与审视的眸子仿佛也透过虚空落在他身上。
“抱歉,老人家。” 顾魏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但异常清晰坚定,“今天上午的号已经满了,您的症状确实需要重视。” 他迅速拿起笔,在便签纸上写下几行字,“您拿着这个,去一楼挂号处,找工作人员说明情况,他们会优先给您安排今天下午其他消化外科医生的号。我会跟那边打好招呼,确保您今天能看上。” 他将便签纸递给杜文俊,“小杜,你带这位老先生下去办一下。”
老农愣了一下,随即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感激,连连鞠躬:“谢谢!谢谢顾医生!谢谢小医生!”
杜文俊松了口气,立刻上前接过便签,温和地引导着老人:“老人家,您跟我来。”
诊室门重新关上,短暂的喧闹归于平静。
顾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刚才那阵心悸和晕眩感并未完全消失,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他。他下意识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那个冰冷的智能药盒。几乎是同时,药盒内部发出极轻微的“滴”声,顶部的指示灯亮起柔和的绿色,服药时间到了。
他熟练地按开卡扣,取出里面分装好的一粒药片。没有水,他直接仰头,将药片干咽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迅速蔓延开,却带来一种奇异的、掌控局面的安心感。这是陈一萌设定的程序,是他康复路上的“紧箍咒”,也是此刻支撑他抵抗职业本能诱惑的锚点。
药效似乎来得很快,也可能是心理作用,那层令人不适的薄纱感开始缓缓褪去。顾魏睁开眼,目光恢复清明,抬手按下了呼叫下一个病人的按钮。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第二十五个病人带着感激离开诊室。顾魏看着屏幕上最后一个名字被标记为“已完成”,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一丝。
身体深处积累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远比手术台上站数小时后的感觉更沉重,带着一种修复期的脆弱感。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哥,感觉怎么样?” 杜文俊一直留意着他的状态,适时递过来一杯温水,“下午那几个复诊的,情况都挺稳定。”
“还好。” 顾魏接过水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缓解了干涩。他看了一眼智能药盒,下一次服药时间还有两小时。
“按部就班,就是有点……生疏了。” 他指的是那种高强度的、需要持续集中注意力的门诊节奏。身体在适应,也在提醒他极限在哪里。
诊室门被轻轻敲响,两人抬头,只见陈一萌站在门口。
她显然刚从手术室下来,身上还穿着深绿色的刷手服,帽子口罩还没摘,只露出一双清澈却带着审视的眼睛。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精准地落在顾魏脸上,快速扫过他略显疲惫的眉眼,又落在他胸前口袋上那个小小的智能药盒上,似乎在确认灯的颜色。
“陈老师!” 杜文俊连忙打招呼。
陈一萌点点头,视线依旧锁在顾魏身上:“结束了?”
“嗯,刚结束。” 顾魏放下水杯,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静。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她目光扫过药盒时,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陈一萌走了进来,很自然地拿起顾魏桌上的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隔着薄薄的衬衫贴上他的左胸。诊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她微微俯身时衣料的摩擦声。顾魏配合地调整呼吸。片刻后,她移开听头,又用手背很轻地探了探他的额头。
“心率有点快,不过还在正常范围上限。” 她声音没什么波澜,但眼神里的锐利稍稍缓和,“累不累?”
“还好。” 顾魏重复了一遍刚才对杜文俊说的话,但这次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顺?他看着她刷手服领口露出的白皙脖颈,那里似乎还带着手术室无菌环境里的微凉气息。“你呢?手术顺利吗?”
“嗯,一个脑膜瘤,顺利切除了。” 陈一萌简单地回答,目光转向杜文俊,“小杜,今天辛苦你了。后面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去忙吧,我看着他收拾。”
杜文俊立刻心领神会:“好嘞!哥,陈老师,那我先走了!” 他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迅速离开了诊室,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诊室里只剩下两人,陈一萌这才摘下口罩和帽子,露出一张清丽却难掩疲惫的脸。她走到顾魏身后,双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揉按着。
“真的还好?”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落在顾魏耳畔。
顾魏闭上眼,彻底放松身体向后靠去,将后脑勺的重量完全交付在她温热的掌心。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她指尖的按压下缓缓松弛,疲惫感如同找到出口般肆意流淌。他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满足的喟叹。
“嗯。就是…有点想你。” 他的声音带着手术后特有的、被药物和疲惫软化了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这不是顾魏清醒理智时惯常会说出口的话,更像是在极度放松状态下泄露出的、不加掩饰的依赖。
陈一萌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轻柔地继续。她的指尖划过他微凉的耳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知道了,回家,龟背竹该浇水了。”
她的话语平淡,却勾勒出那个有绿植、有智能药盒、有他们共同气息的家的画面,那是他唯一认可的、能彻底卸下所有枷锁的港湾。
顾魏没有睁眼,只是将手覆上她按在自己太阳穴的手背,轻轻握住。
冰冷的药盒棱角隔着口袋布料硌着皮肤,而她的掌心温暖干燥。门诊首日的喧嚣、克制加号时的挣扎、身体发出的微弱警告、同事的关怀、病人的期盼……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只手稳稳地托住了。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给两人依偎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无影灯下的刀光剑影暂时远去,生活烟火里的宁静守护,此刻无声胜有声。
陈一萌的手指在顾魏的太阳穴上缓缓打着圈,那恰到好处的力道和温度,像无声的安抚剂,一点点熨平他绷紧了一天的神经。顾魏闭着眼,身体微微后仰,完全放松地倚靠着椅背,也倚靠着身后的人,仿佛她纤细的手臂是此刻唯一的支撑。
“晚上想吃什么?” 陈一萌的声音很轻,落在他耳畔,带着手术后的微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刚刚收到苏主任的消息,问我们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 她指的是顾魏父母家。
顾魏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并非抗拒,而是身体深处涌上的疲惫感太过诚实。他睁开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手覆上她按在自己太阳穴的手,轻轻握住,拉下来,包裹在自己微凉的掌心里。他侧过头,看向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关切,有询问,也有等待他选择的耐心。
“今天……有点累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门诊消耗后的沙哑,坦诚得近乎依赖,“一会儿我给我妈打个电话,改天吧,今天想早点回家。”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补充道,“回我们的家。”
“好,听你的。” 陈一萌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道。她反手回握住他的手,力道坚定而温暖,仿佛在无声地承接他所有的疲惫。
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淡淡的倦意,她心底那点因为母亲邀约而产生的“是否该鼓励他回家热闹一下”的念头瞬间消散。没有什么比他的舒适和恢复更重要。
她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明亮的弧度,带着点小得意:“看在我家顾医生今天这么听话、这么克制的份儿上……”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他耳边,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带着点戏谑的甜:“晚上陈大厨亲自下厨。说吧,想吃什么?犒劳你。”
顾魏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和那声“我家顾医生”弄得耳根微热,但疲惫的身体却因为这亲昵和承诺而更加放松。他侧头,鼻尖几乎要蹭到她的脸颊,思考了片刻,眼底的倦意里揉进一丝柔和的光:“只要是你做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信任和满足,“都可以。”
“哎呦,” 陈一萌笑出声,直起身,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嘴这么甜?看来是真累了,连点菜都省了。那好——” 她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语调轻快,“晚上就番茄鸡蛋面!我做这个,可有点儿拿手呢!”
她故意强调了“拿手”二字,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小的骄傲和哄他的意味。这是最简单也最不容易出错的选择,温暖、清淡、易消化,正适合他此刻的状态。
顾魏看着她生动的表情,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疲惫感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了一下,变得不那么难以承受了。他唇角很浅地向上牵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却真实的笑容:“好。”
“那说定了。” 陈一萌心情颇好地抽回手,开始利落地帮他收拾桌面上散落的笔和便签纸,“我们收拾一下,一会儿就下班。” 她动作麻利,带着神经外科医生特有的精准效率,很快就把顾魏的桌面恢复了整洁。
“嗯。” 顾魏也撑着扶手站起身。
久坐之后突然站起,眼前有极其短暂的晕眩黑影闪过,他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桌沿,稳住身形。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陈一萌的眼睛,但她没有立刻出声,只是收拾东西的动作更快了些。
两人并肩走出诊室,走廊里已经安静了不少。夕阳的金辉透过尽头的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顾魏习惯性地伸出手,陈一萌很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指有些凉,但握得很紧。
一路无言,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疲惫像一层柔软的毯子包裹着顾魏,但握着她的手,心里却是踏实的。走到电梯口,顾魏伸手按了下行键。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陈一萌走进去,转过身看着他,指了指上方:“我还得回趟神外换衣服,拿包。你先下去,到车里等我?” 她指了指他手里的车钥匙,刚才收拾东西时她塞给他的。
顾魏却站着没动,只是看着她:“送你上去。”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明明只是几层楼的距离,明明知道她完全能自己上去,可此刻,他就是想多和她待一会儿,哪怕只是多走几步路,多等一趟电梯。这份依赖,在疲惫时尤为明显。
陈一萌看着他坚持的眼神,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又软又暖。她没有拒绝,只是往电梯里侧让了让:“好。”
电梯平稳上升。
狭小的空间里,顾魏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让她能更舒适地靠着他。陈一萌微微侧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白大褂的肩线上,鼻息间是他身上熟悉的消毒水味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干净衣料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药味。她闭上眼,感受着他胸膛微微的起伏。
很快,电梯在神经外科的楼层停下。门开了。
“到了。” 陈一萌直起身,从他怀里退出来一点,却没立刻走出去。她抬手,很自然地帮他理了理并没有褶皱的衣领,指尖掠过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乖乖去车里等,我很快下来。” 她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安抚,“不准乱跑,不准看手机处理工作。”
“嗯。” 顾魏应着,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在她转身准备走出电梯时,他忽然又低低唤了一声:“萌萌。”
陈一萌回头。
“番茄鸡蛋面……多放点葱花。” 他看着她,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他难得主动提出的、关于食物的具体要求。
陈一萌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知道了,顾小朋友。多放葱花,记住了!” 她笑着朝他摆摆手,脚步轻快地走出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她的身影和那带着笑意的声音。
金属门上映出顾魏略显疲惫却不再紧绷的脸,他抬手按下一楼的按键,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缓缓闭上眼。
智能药盒在口袋里安静地待着,下一次服药时间还没到。脑海里盘旋的不再是复杂的病例和医嘱,而是那碗热气腾腾、点缀着翠绿葱花的番茄鸡蛋面,还有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那身影,连同窗边那盆茂盛的龟背竹,构成了他此刻最渴望归去的“家”的模样。电梯下行带来的轻微失重感,仿佛也正将他送往那份温暖的宁静。
电梯平稳地抵达一楼,顾魏缓步走出来,傍晚医院大厅的人流已经稀疏不少,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被窗外涌入的微风吹淡了些。他径直走向停车场那辆熟悉的车子,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
没有立刻启动引擎,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门诊室里的声音、老农恳求的眼神、杜文俊关切的目光、电脑屏幕的光线……像过电影般在脑海里闪回。
身体深处积累的疲惫感在短暂的独处时刻变得更加清晰,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又带着一种任务完成后的虚脱般的放松。他抬手,隔着白大褂口袋按了按那个冰凉的智能药盒,像在确认一个锚点。
车窗被轻轻敲响,顾魏睁开眼,看到陈一萌站在车外,已经换下了刷手服,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手里拎着包。夕阳的金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冲淡了医院里那份固有的清冷感。
他解锁车门,陈一萌拉开车门坐进来,带进一股微凉的、带着室外气息的风,还有她身上独有的、混合着淡淡消毒水和某种清雅香气的味道。她侧头看他,目光在他脸上仔细巡睃了一遍,像在检查一件精密仪器的读数。
“等很久?” 她问,声音放得很轻。
“没有。” 顾魏发动车子,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安静的车厢里响起,“刚到。” 他转动方向盘,车子平稳地驶出医院大门,汇入傍晚的车流。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影。
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舒缓的钢琴曲在低低流淌。顾魏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但陈一萌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沉沉的倦意。她伸手,很自然地覆上他放在变速杆上的右手。他的手背微凉,指节分明。
顾魏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反手,将她的手完全包裹进掌心。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那点凉意,也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慰藉。他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细腻的皮肤。这个小小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他此刻的状态,需要她的存在,需要这份连接带来的安稳感。
一路无话,只有音乐流淌,掌心相贴的温度在静谧中传递着力量。车子驶入他们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停稳车,顾魏解开安全带,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我来。” 陈一萌先一步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探身过来帮他按下安全带的卡扣。她的动作很轻,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来细微的痒意。顾魏没有动,任由她帮忙,只是在她靠近时,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专注的依赖。
电梯上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顾魏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直到“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他们的楼层。
门一开,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门内,仿佛已经透出了“家”的气息。陈一萌拿出钥匙开门,顾魏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一步的距离,像个等待归巢指引的孩子。
门开了,玄关暖黄的感应灯自动亮起,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窗边那盆在暮色中依然舒展着宽大叶片的龟背竹。深绿的叶片在灯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安静地守护着这个空间,无声地宣告着归属感。智能药盒的充电底座就在玄关柜上,亮着微弱的待机蓝光。
陈一萌弯腰换鞋,顺手把顾魏的拖鞋也摆好。顾魏跟着换好鞋,脱下白大褂挂好。这一系列日常的动作,在此刻都带着一种卸下盔甲般的仪式感。
“你先去沙发上歇会儿,喝口水。”
陈一萌指了指客厅,自己则径直走向厨房,放下包,利落地从挂钩上取下那条印着卡通小熊的围裙系上,那是顾肖某次心血来潮送的礼物,被陈一萌“征用”了。她打开冰箱,拿出新鲜的番茄和鸡蛋,动作麻利而熟练。
顾魏依言走到客厅,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身体陷进去的那一刻,疲惫感仿佛找到了最佳的栖息地,让他几乎不想再动。他没有去倒水,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身影。
厨房的灯光是暖白色的,柔和地笼罩着陈一萌。她站在流理台前,侧影专注。
洗番茄,红润的果实在水流下滚动;打鸡蛋,蛋壳在碗沿清脆地一磕,蛋液滑入碗中,筷子快速搅动发出规律的嗒嗒声;烧水,水壶发出低沉的嗡鸣。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是无数次重复后刻入骨髓的熟稔。
顾魏靠在沙发里,静静地望着。
锅里的水开始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陈一萌将切好的番茄块倒入热油中,“滋啦”一声响,浓郁的番茄酸甜香气瞬间被激发出来,霸道地弥漫开,迅速充盈了整个客厅,温柔地覆盖了医院里残留的消毒水气息。这烟火气,带着最朴实的温暖和熨帖,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也悄无声息地渗入疲惫的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用锅铲翻炒着渐渐变得浓稠红亮的番茄酱汁,看着她将金黄的蛋液均匀地淋入锅中,看着白色的面条被投入翻滚的开水……橘色的灯光勾勒着她专注的眉眼,额前有几缕碎发垂落,被她随意地别到耳后。围裙的带子在纤细的腰后系成一个简单的结。
锅里的番茄鸡蛋卤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欢快的气泡,蒸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玻璃锅盖,也模糊了顾魏的视线。身体依旧沉重,精神依旧倦怠,但胸腔里某个地方,却因为眼前这幅再寻常不过的画面而变得异常柔软、安稳。
窗边的龟背竹在灯光下舒展着叶片,智能药盒在玄关处无声地记录着时间,而厨房里那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身影,和空气中弥漫的、独属于“家”的番茄鸡蛋面的香气,共同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将门外世界的喧嚣、责任、疲惫,暂时温柔地隔绝开来。
他依旧疲惫,但心,已安然落定。
浓郁的番茄鸡蛋香气像一只温暖的手,轻柔地抚过客厅的每一寸空气,最终停留在沙发前。陈一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厨房出来,碗里红亮的茄汁包裹着嫩黄的鸡蛋,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上,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令人心安的家常气息。
“顾魏,面好……” 她含笑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停在沙发几步之外。
暖黄的落地灯下,顾魏安静地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微微侧着头,后颈枕着沙发靠背的弧度,几缕柔软的黑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眼镜不知何时被他摘下,随意地放在旁边的茶几上。
他的呼吸均匀而深长,胸膛随着呼吸轻微地起伏,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清冷锐利的眉眼此刻完全舒展开,在暖色灯光下显得异常柔和,甚至透出一种近乎稚气的沉静。
那份笼罩了他一整天的沉重疲惫,终于在家的气息和等待食物的短暂间隙里,无声无息地将他拖入了深沉的睡眠。
他就这样睡着了。毫无防备,像一个耗尽力气终于找到安全港湾的孩子。
陈一萌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柔软和细细密密的疼惜填满。她端着面碗的手停在半空,动作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丝细微的声响就会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沉眠。她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流淌出来。
门诊首日,他做得比她预想的还要克制,还要好。可这份“好”,是以多少意志力压制住职业本能换来的?身体在适应,也在无声地抗议。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两碗面放在餐桌上,碗底与桌面接触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她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叫醒他。智能药盒的提示灯在玄关柜上规律地闪烁着,服药时间快到了。睡眠固然重要,但药物同样不能耽误。
陈一萌放轻脚步,走到沙发边,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沉睡的面庞齐平。她离得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能看到他因为熟睡而显得格外放松的唇线。
她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停住,转而用手背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贴了贴他的额头。温热的,没有异常。还好,只是累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下,那里藏着心脏手术留下的微小痕迹。指尖最终没有落下,只是悬停在距离他脸颊几厘米的空气中,感受着他平稳温热的呼吸拂过皮肤带来的细微痒意。
“顾魏…” 她用气声轻唤,声音低柔得像一片羽毛,“醒醒,该吃药了。面好了。”
沉睡中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呼吸依旧绵长。
陈一萌耐心地等了几秒,又稍微提高了一点音量,带着哄劝的意味:“顾魏?听话,先起来吃点东西,把药吃了再睡,嗯?”
沙发里的人似乎被这持续的、温柔的声音扰动。顾魏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像是睡梦中被打扰的不情愿。他无意识地侧了侧头,似乎想避开这扰人的声音源,脸颊在沙发靠背上蹭了蹭,几根不听话的头发被蹭得更乱了。
陈一萌看着他孩子气的动作,差点笑出声,心底的柔软又添了几分。她不再犹豫,伸出手,动作轻柔但坚定地握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他的手心带着熟睡后的暖意,指节修长,此刻却显得格外温顺。
“顾魏,” 她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声音清晰而温和地落在他耳畔,“是我。面要坨了,你点的番茄鸡蛋面,还有葱花。”
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熟悉的声音,终于穿透了深沉的睡意。顾魏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像是挣扎着要掀开沉重的帷幕。他有些费力地、缓慢地掀开眼帘,眼神初时是茫然的、没有焦距的,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懵懂,像迷路在梦境边缘的小兽。
视线渐渐凝聚,模糊的暖黄色光晕里,陈一萌蹲在沙发前、近在咫尺的脸庞逐渐清晰。她正看着他,眼神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萌萌…?”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刚睡醒的黏糊和不确定,仿佛还没完全确认自己身在何处。
“嗯,是我。” 陈一萌握紧他的手,指尖安抚地摩挲着他的手背,“累坏了吧?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的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了然的心疼,“药盒在闪了,得吃药。起来吃点面垫垫肚子,好不好?” 她说着,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餐桌上那两碗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面。
顾魏的意识一点点回笼,身体的疲惫感在短暂的深度睡眠后似乎沉淀得更深了,每一个关节都透着酸软。他眨了眨眼,看清了她眼中的关切和桌上那两碗属于“家”的食物。他动了动,想撑着沙发坐起来,手臂却有些使不上力。
陈一萌立刻察觉,手臂穿过他的后背,稳稳地托了他一把,帮助他坐直身体。顾魏顺势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额头抵着她的颈窝,闭着眼,像只寻求安抚的大型猫科动物,贪恋着她身上的温暖和令人心安的气息。
他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全是她发丝间淡淡的香气和近在咫尺的番茄鸡蛋面的浓郁味道。这混合的气息,比任何提神剂都更能将他拉回现实。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却清晰地传递出顺从,“吃面。” 靠在她肩上的头颅微微点了点,是回应,也是依赖。
身体的警报似乎暂时解除,而精神上对眼前人、对眼前这碗面的依赖,却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窗边的龟背竹在灯光下静默,智能药盒的蓝光规律闪烁,而唤醒他的声音和支撑他坐起的力量,都来自同一个温暖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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