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顾魏已经在医院这间VIp病房里住了整整十天。
得益于陈一萌这位“贴身御医”兼“营养师”、“康复师”、“心理疏导师”的全方位无死角照料,再加上他自身强大的恢复力,身体情况可谓一日千里。
伤口愈合得几乎看不出痕迹,除了偶尔动作过大时内部肌肉的轻微牵拉感,引流管早已成为历史,心率血压稳稳当当,连下床行走都从最初的颤颤巍巍变成了现在的步履稳健,只不过还不能走太久。
身体一好,精神头足了,那被束缚在方寸病房里的憋闷感就成倍地涌了上来。顾魏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却渴望回归山林的猛兽,对着窗外自由的空气蠢蠢欲动。这两天,他脑子里盘旋最多的念头就是:出院!回家!
然而,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却卡在了一个关键人物身上——陈一萌。
顾魏深知,能否顺利“出笼”,全凭陈医生一句话。这位既是爱人又是一名专业医生的女人,在这件事上拥有绝对的否决权。
他偷偷观察了好几次,想找个她心情好、气氛佳的时机提出这个“大胆”的想法,但每次话到嘴边,看着她专注给自己换药、调整康复计划、或者盯着监护仪数据的认真侧脸,那股属于外科主任的“威严”就莫名其妙地矮了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早上,顾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陈一萌起床后心情似乎格外明媚,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连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几分。更反常的是,她的话匣子好像被打开了!不再是简单地询问“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而是举着手机,屏幕几乎怼到顾魏眼前,兴致勃勃地展示着各种购物页面。
“顾魏,你看这套四件套怎么样?天丝棉的,浅灰色带暗纹,看着很舒服。”她眼睛亮晶晶的。
“嗯…挺好。”顾魏瞄了一眼,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
“这个落地灯呢?设计感不错,放客厅沙发旁边应该合适。”她又划拉出另一张图片。
“嗯,还行。”顾魏敷衍地点头,脑子里飞快盘算着怎么开口提出院。
“还有这个,”陈一萌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把手机凑得更近,“智能药盒!可以定时提醒,还能远程监控服药情况,特别适合……”她话没说完,但意有所指地瞟了顾魏一眼,眼底带着促狭的笑意。
顾魏:“……” 他觉得这灯和药盒都是冲他来的!
不过,看陈一萌难得这么放松,眉梢眼角都带着愉悦,甚至愿意让他“参谋”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家居用品,顾魏觉得,时机到了!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了一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随意又充满期待,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可怜巴巴”:“萌萌…你看,我这两天感觉真的好多了,走路也稳了,胃口也好,晚上睡得也踏实。”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陈一萌的脸色,见她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一个空气净化器的页面,似乎没反对,心中暗喜,赶紧抛出重点,“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虑出院回家休养了?医院里再好,总归不如家里舒服自在,你说是不是?”
他满怀希冀地看着陈一萌,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熟悉的天花板,闻到了家里阳光的味道。
然而,陈一萌的反应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她甚至连头都没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修长的手指依旧在屏幕上滑动着,浏览着商品详情,仿佛顾魏刚才说的只是“今天天气不错”。
就在顾魏心里开始打鼓,以为她没听见时,她轻飘飘地、用一种讨论“晚上吃啥”般的随意口吻,丢过来一句:“哦,出院啊?行啊。等顾院长亲自来给你检查一下,拍板说可以了再说。”
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一锤定音的权威感。
顾魏:“!!!”
他心中刚刚燃起的、名为“自由”的小火苗,瞬间“噗嗤”一声,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浇得连烟都不剩!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期待的表情都僵住了。
顾院长亲自检查!
他爹顾长河是什么人?那是心外泰斗,是以严谨到近乎苛刻着称的“顾圣手”!让他来检查?那得是什么标准?
顾魏几乎能想象出他爹拿着听诊器,眉头紧锁,反复检查伤口、评估心功能、追问各种细节的画面……没有个三天三夜的全面评估加签字画押,怕是连病房门都别想踏出去!
完了!顾魏心里哀嚎一声,刚挺直的腰板瞬间垮了下去,像只被戳破了的气球,蔫蔫地靠回床头。出院之路,瞬间从“有望通车”变成了“前方施工,归期未定”!
他幽怨地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购物世界、仿佛刚才只是决定晚饭菜单的陈一萌,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一物降一物”。
陈一萌终于选定了心仪的商品,满意地点击了付款。她放下手机,一抬头,就看到顾魏那张写满了“生无可恋”、“希望破灭”的脸,正眼巴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那眼神,活像一只被主人无情拒绝出门的大型犬。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带着点狡黠和了然于胸的得意。
她起身走到床边,伸手揉了揉顾魏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带着安抚,语气却依旧没得商量:“急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养好了才能回家‘为所欲为’。乖,再耐心等等。你爸下午有台手术,估计晚点才能过来。”
她顿了顿,看着顾魏瞬间又亮起一点希望的眼神,笑眯眯地补充道,“不过,就算你爸说可以了,回家也得按我的康复计划来,一点折扣都不能打。明白吗,顾医生?”
顾魏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敢怒不敢言”的怂样。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抓住她揉自己头发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委屈和无奈:“…明白。陈医生最大,都听陈医生的。”
唉,出院之路,道阻且长。看来,想要重获自由,还得继续在陈大医生的“温柔乡”里,好好表现才行。顾魏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加油!为了出院!为了……回家睡自己的大床!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午餐送来的精致病号餐,顾魏只勉强吃了几口就推开了。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食欲缺缺的样子。
陈一萌看在眼里,眉头微蹙。她放下手中的平板,仔细地审视着他:“还是没胃口?胃里不舒服?还是伤口疼?” 她习惯性地从专业角度分析,怀疑是术后胃肠功能尚未完全恢复导致的。
顾魏摇摇头,靠回床头,目光有些放空地望向窗外湛蓝的天空,声音带着点闷闷的:“…都不是。就是…觉得闷。” 他没明说,但陈一萌瞬间就懂了。
住院十天,对普通人来说都难熬,更何况是习惯了掌控全局、行动自由的顾魏。这厌食,恐怕更多是心理上的烦闷在作祟。
看着他这副蔫蔫的、像被关久了的大型犬渴望放风的模样,陈一萌心里又好笑又心疼。她没再追问,只是坐到他床边,拿起一个橘子慢慢剥着,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刚才说到布置家里,”陈一萌将一瓣清甜的橘子递到他嘴边,自然地聊起天,“我想在阳台放点绿植,你觉得是放一盆大的龟背竹好,还是放几盆小的多肉组合好?”
顾魏顺从地张嘴吃了橘子,橘子的酸甜在口中化开,稍稍冲淡了心里的烦闷。他顺着陈一萌的话题思考:“龟背竹吧,大气,好养活,看着也舒服……” 话说到一半,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被自己遗忘许久的角落——他自己的房子!
自从他搬去陈一萌的公寓开始同居生活,他就再也没回过自己那套位于市中心的高层公寓。手术、康复、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感情里……时间像流水般过去,他竟然把自己住了好几年的“家”完全抛在了脑后!
“!” 顾魏猛地坐直了身体,动作幅度有点大,牵扯到胸口的肌肉,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哎!小心点!注意伤口!”陈一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橘子,伸手扶住他的手臂,语气带着关切和责备,“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顾魏顾不上胸口的微痛,脸上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茫然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尴尬:“我的房子!我…我好久没回去了!” 他看向陈一萌,眼神有点发直,“从…从搬到你家开始,我就再没回去过!钥匙都不知道丢哪儿了!”
陈一萌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她笑得眉眼弯弯,甚至夸张地捂了下肚子:“顾魏,你也太逗了吧!竟然…竟然把自己家给忘了?!”
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算算日子,你在我那儿住了快两个月,加上住院这十天……你那房子,整整两个多月没住人,没人开窗通风,没人打扫……啧啧啧,” 她摇着头,语气带着点促狭的想象,“我估计啊,灰尘都能积半寸厚,蜘蛛网都能织出艺术品来了!说不定还能养出一窝小昆虫当房客!”
她描述的“恐怖”景象让顾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想象着自己那套曾经整洁现代的公寓,如今可能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甚至弥漫着一股霉味…那画面确实有点“惊悚”。
“有可能…”顾魏的表情有点垮,带着点嫌弃和担忧,“估计现在进去,跟探险鬼屋差不多。”
看着他那副认真担忧自己房子变“凶宅”的模样,陈一萌的笑意更深了,眼底却闪过一丝了然和温柔。她明白,顾魏提起这个,不仅仅是对房子的担忧,更是他潜意识里对过去那个“孤岛”般生活的告别,以及对未来“家”的归属感彻底转移到她身上的确认。
“这样吧,”陈一萌收敛了笑意,眼神变得认真而主动,“你下午不是还要做那个心功能测试吗?乖乖在这里待着,配合检查。”
她说着,已经拿出手机开始翻找通讯录,“我让顾肖过来陪你一会儿。我呢,”她抬起头,对着顾魏露出一个“包在我身上”的笑容,“去你的‘鬼屋’探险一下!顺便帮你打扫打扫,开窗通通风,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东西。”
“我跟你一起去!”顾魏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实在不想再被困在这个病房里,而且他也想亲眼看看自己阔别已久的“老巢”变成了什么样子。
“想都别想!”陈一萌立刻板起脸,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主治医生对不听话病人的威严,“下午的心功能测试是评估你能不能出院的重要指标!必须认真做!你去了能干嘛?爬上爬下打扫?还是想吸一肚子陈年老灰加重咳嗽?给我老实待着!你的小心脏要静养!”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拨通了顾肖的电话,语速飞快地交代着。
顾魏张了张嘴,看着陈一萌不容置疑、雷厉风行安排一切的架势,那句“我也想去”硬生生被堵了回去,连个气泡都没冒出来。他像只被主人勒令“坐下”的大型犬,只能耷拉着脑袋,闷闷地应了一声:“…哦。好吧。”
陈一萌挂了电话,看着顾魏那副“敢怒不敢言”、委屈巴巴的样子,心又软了。
她走到床边,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声音放柔:“乖,听话。我快去快回,保证把你的‘鬼屋’收拾得能住人,拍照片给你看,行了吧?”
顾魏被她哄小孩似的语气弄得有点无奈,但额头的温热触感又让他心里暖暖的。他只能点点头:“…那你小心点,注意安全。钥匙…钥匙可能在玄关抽屉里,或者书房书桌第二个抽屉…”
“知道啦,顾大少爷!你安心做你的测试,等我回来汇报‘探险’成果!” 陈一萌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又只剩下顾魏一个人,还有窗外那片他渴望融入的自由天空。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躺好,等待下午的检查和顾肖的到来。
心里对那个久违的“家”的好奇和一点点担忧,暂时压过了对出院的渴望。不知道他的“鬼屋”,在陈大医生的“魔法”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陈一萌拿着从顾魏公寓物业那里取来的备用钥匙,站在那扇熟悉的、厚重的防盗门前。她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灰尘、封闭空气和淡淡木质家具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并不难闻,但带着一种久无人居的、沉寂的冰凉感。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遮光窗帘隔绝了大半,只从缝隙里透进几缕微弱的光束,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细密的尘埃颗粒。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昏暗和寂静里。
陈一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来过这里,不止一次。七年前热恋时,这里是他们常待的温馨小窝;后来分手,她再也没踏入过;直到几个月前重逢,为了帮他拿换洗衣物,她才再次走进来。
但那时,这里虽然整洁,却已经透着一种刻意的、缺乏人气的冷清。
而现在……
眼前的一切,比她最夸张的想象还要“干净”,还要…没有人味儿。
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但上面覆盖着一层均匀的、肉眼可见的薄灰,踩上去留下浅浅的脚印。家具摆放得一丝不苟,如同售楼部的样板间,所有物品都规规矩矩待在原位,没有任何使用过的痕迹。沙发靠垫摆放得棱角分明,茶几上除了一个孤零零的遥控器,空无一物。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光洁如新,连个水杯的印记都没有。整个空间,空旷、整洁、冰冷,没有一丝生活的烟火气。
这不像一个家。
这像一个精心维护的、等待主人归来的…酒店。或者说,一个被主人彻底遗忘、时间在此停滞的孤岛。
陈一萌的心口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记得顾魏说过,他手术后逃离协和,来到华清医院,就住在这里。可眼前这景象,哪里像住了几年的样子?分明是…一个临时落脚点,一个仅供睡觉的壳。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唰啦”一声,用力拉开了厚重的遮光帘。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满室的尘埃飞舞,也照亮了这间公寓毫无生气的本质。
她开始在各个房间走动。
主卧:床铺铺得平平整整,一丝褶皱也无,仿佛从未有人睡过。床头柜上,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连张纸巾都没有。衣柜里,衣服倒是挂得整整齐齐,但款式单调,几乎全是深色系,散发着淡淡的顾魏喜欢的木质调香水味。
次卧:空置,只有一张盖着防尘罩的书桌。
书房:这是唯一有点“人气”的地方。巨大的书柜里塞满了厚重的医学典籍和期刊,书桌上堆着一些文件和专业书籍,但也仅仅是堆放,没有那种长期伏案工作的凌乱感。
电脑屏幕冰冷地关闭着。陈一萌注意到,书桌一角,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顾魏和梁路老师在手术室外的合影。
照片里,年轻的顾魏眼神明亮,充满朝气和孺慕之情。看着这张照片,再对比现在躺在病床上那个被伤痛和责任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陈一萌的鼻子猛地一酸。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向厨房。她想起顾魏说担心冰箱里有东西过期,便拉开了双开门冰箱。
然后,她愣住了。
巨大的冰箱内部,在明亮的LEd灯光下,一览无余。
空空如也。
不,不能算完全空。冷藏室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排瓶装矿泉水,还有几罐运动饮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冷冻室里,更是干干净净,连个冰格都没有。
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牛奶,没有鸡蛋,没有剩饭剩菜,没有任何…属于食物的痕迹。只有冰冷的塑料瓶和金属罐,沉默地陈列着。
这根本不是一个用来储存食物的冰箱。这更像是一个…补给站?一个维持最低生命体征的能量补给点?
陈一萌扶着冰冷的冰箱门,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一股巨大的酸楚和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终于直观地、触目惊心地看到了顾魏过去七年,尤其是梁老师去世后,他独自一人生活的最真实状态。
没有烟火,没有温度,没有生活的琐碎和乐趣。只有工作、责任、自我惩罚般的机械运转,和维持生命最低需求的冰冷补给。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台精准却冰冷的手术机器,把自己囚禁在这个精心打造的、毫无生气的牢笼里。这里不是家,这里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隔绝世界的坟墓。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陈一萌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想起顾魏术后在她公寓里,笨拙地学习使用厨具的样子;想起他第一次尝到她做的汤时,眼中闪过的、孩子般的惊奇和满足;想起他靠在她的沙发上,被她逼着看无聊综艺时,那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浅笑……
那些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日常,对过去的顾魏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奢侈?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和温柔。她轻轻关上了那扇象征着冰冷过去的冰箱门,仿佛也关上了那段孤独绝望的岁月。
她走到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巨大、整洁、却毫无温度的“壳”。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喂?顾肖吗?嗯,是我。你哥这边暂时没什么事。你现在有空吗?…对,来一趟你哥的公寓。带上几个大的收纳箱和打包袋过来…嗯,越多越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空旷得令人窒息的空间,语气带着一种破旧立新的决心:“我要帮你哥…搬家。彻底地,搬离这里。”
挂断给顾肖的电话,陈一萌胸中那股酸涩与心疼尚未完全平复,她环顾着这间冰冷得不像话的“家”,目光无意间扫过餐厅区域那张光洁如镜、同样落满灰尘的长餐桌。
在餐桌的一角,靠近椅子的位置,散落着几个不起眼的、被遗忘了的小药盒。
她的心猛地一沉,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那是几个常见的otc药盒,有止痛的布洛芬缓释胶囊,有助眠的褪黑素软糖,还有……一个写着“复合维生素b”的盒子。药盒本身都蒙着一层薄灰,显然被遗弃在这里很久了。
陈一萌拿起那个布洛芬的盒子,轻轻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铝箔板上被抠掉的药片痕迹。她又打开褪黑素的瓶子,晃了晃,只剩下几粒孤零零地躺在瓶底。最后是那个维生素b的盒子,同样几乎见底。
这些药盒,像无声的证人,静静诉说着主人曾经的状态。
布洛芬——用于缓解身体长期的、隐忍的疼痛?还是高强度手术后无法安眠的头疼?
褪黑素——为了在无尽的疲惫和自责中,勉强寻求片刻的、质量堪忧的睡眠?
维生素b——在几乎不摄入正常食物的情况下,维持最低限度的身体运转?
陈一萌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盒冰凉的表面,指尖微微发颤。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被抠空的铝箔板和几乎见底的药瓶上,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顾魏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在昏黄的灯光下,沉默地吞下药片,然后继续面对无边孤寂的画面。
看来,他真的病了很久很久……
这个认知,比看到空荡的冰箱更让她心如刀绞。
身体的病痛或许可以靠药物暂时压制,但他那颗心,早已在她离开后,在恩师离世的打击和沉重的自责中,悄然封闭、龟裂、布满了伤痕。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一座用工作麻痹自己、用药物维系躯壳、拒绝一切温暖的孤岛。
她想起重逢时他眼底深藏的疲惫和冷漠,想起他背负着“害死恩师”枷锁时近乎自毁般的沉默,想起他在自己公寓里最初那段时间,面对烟火气时那份无措和小心翼翼……
原来,那不仅仅是因为七年的分离。更是因为,这七年里,他早已习惯了在黑暗中独行,习惯了用冰冷和痛苦包裹自己,习惯了……不再期待光。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在手中的药盒上,晕开了上面的灰尘。但这一次,泪水滚烫,带着强烈的后怕和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庆幸。
幸好…幸好梁老师的信让他卸下了枷锁…
幸好…自己从未真正放下…
幸好…他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
幸好…那颗封闭受伤的心,如今终于被成功修复!
她看着手中冰冷的药盒,又想起病床上顾魏那双因为她的出现而重新燃起光亮、因为她的照顾而重新学会依赖的眼睛。那颗曾经千疮百孔、沉重不堪的心脏,在经历了柳叶刀的精细修复和无影灯下的生死考验后,终于重新焕发了生机。
它不再只为责任和自责而沉重跳动。
它不再被孤独和冰冷所冻结。
它正在为她,为他们的未来,为那些触手可及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而有力地、平稳地搏动着。
陈一萌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将那几个空药盒小心地、一个接一个地,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塑料药盒落入桶底,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像是对那段灰暗岁月的告别。
然后,她挺直了背脊,擦干脸上的泪水。眼神里所有的脆弱和悲伤都被一种无比坚定、无比温柔的光芒所取代。
她拿出手机,再次拨通了顾肖的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和条理,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指挥感:
“顾肖,到了吗?…好,门禁密码是…。你直接上来。另外,再带几个大的垃圾袋上来…对,要大号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间空旷、冰冷、记录着太多孤独的公寓,语气清晰而果断:“这里,有很多不需要的‘过去’,需要彻底清理干净。”
挂断电话,陈一萌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用力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初夏傍晚带着暖意的风,裹挟着城市喧嚣的生机,瞬间涌入,吹散了满室陈腐的尘埃和沉寂。金色的夕阳余晖洒满了整个客厅,也照亮了她眼中那份对未来的笃定。
旧的家,连同旧日的伤痛和孤寂,都将被彻底清扫。
而新的家,那个由他们共同布置、充满了阳光、绿植、烟火气和爱意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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